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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22）
肖洛确然未死。
不仅没有死，而且还活得相当矍铄，连表情都透着股丰富多彩的生机勃勃。
彼时，我刚在厨房准备好早饭，熬了竹笋粥，又把刚捞的新鲜小鱼剔骨去刺剁碎拌在面粉里做成煎饼。忙完一回头，才见顾秉尧竟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吓我一跳。
“你什么时候……你怎么……你……”结结巴巴的质问在那不怒自威的目光中迅速土崩瓦解，我只得转而摆出一副慈祥的面孔，装模作样着嘘寒问暖：“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
对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堂堂楚王显然连敷衍都不屑。只很是不悦的皱皱眉：“谁让你做这个的？”
“我不做，咱们吃什么？”回头看了看一片狼藉的灶台，我一时起了玩心，解下沾了些许烟灰油渍的围裙递过去：“不然你做？”
果不其然，远庖厨的洁癖君子立即后退了一大步，满脸的嫌弃。
我得逞坏笑。
他阴晴不定觑我片刻，忽地冷冷问了句：“不恨我了？”
我干咳。
“不恨不得我死在那穿心一箭了？”
我继续干咳。
“不恨不得杀了我替你的手下报仇了？”
“其实……”我忍不住小声辩解：“肖洛并不只是我的手下。”
“也对……”他点头：“还是你欺君罔上的同谋，死有余辜！”
我缩缩脖子，不再作声，为肖洛悬着的心倒是放下了一多半。
虽然我的很大一部分混蛋脾性和顾秉尧一脉相承，有一点却截然不同。
我平生最受不得误解委屈，若被冤枉，那必是拼了老命破口大骂呼天抢地也要当场说个明白的。
而顾秉尧对这类事情的态度则永远只有一个——你说是我做的好啊那就是我做的，不服来战不然就滚。
且越是亲近的人，便越是不愿或者不屑解释。
总之相当的个性，极其的酷炫。
当然，太过酷炫的个性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若是碰巧生在帝王家，代价往往是要命的。
那年王兄忽然大病不起，且无论如何都诊治不出缘由，最后不知从哪请了个隐士高人，言称乃是中了奇毒。再按着此人指示的线索一查，种种证据竟都指向了当朝太子。一时朝野震动，几乎所有大臣皆认定其是为了早登王位而杀父弑君。
从始至终，顾秉尧未曾为自己分辨半句。
王兄怒极，将他下狱。
王嫂带着我去天牢看他，哭着求他交出解药，他却只倚墙坐着，阖着双眼无动于衷。
终于，王嫂绝望离去，我则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没有跟上。
看着顾秉尧满身触目惊心的刑伤，我只觉难过得无以复加，脱口而出：“那个什么解药，你如果有的话，就交出来不行么？这样，这样你多疼啊……”
他缓缓睁开眼睛，语速亦是慢极：“原来，你也这么认为。”
“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心虚嗫嚅：“就连……就连长嫂也……”
他一瞬不瞬望了我片刻，复又垂下视线，半晌，方短促非常的低笑一声：“你走吧，别再来了。”
疲累到了极致的黯哑嗓音回荡在森冷可怖的牢房，仿佛能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化成世间最冷的冰箭，直直刺入血肉骨髓。
我一步一回头的往外挪，眼睁睁见着孤零零坐在那儿的单薄身影，一点一点被周围的阴霾吞噬，不知怎的，眼泪扑簌簌便落了下来。
不顾一切跑回他的身边，抓着他的手，我搞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惶然，声音抖得厉害，语无伦次：“王侄哥哥，我不信……总之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信！”
他的长睫蓦地一颤。
“我现在就陪你一起去跟王兄解释好不好？一定说得清楚的对不对？再怎么样，都是……我们都是一家人啊……”
他默然许久，终是摇了摇头，话语寡淡：“既已生疑，何须多言。”
“可……”
抬手掠了掠我的额发，身陷囹圄的少年在镣铐声响中微微弯了一弯染血的唇角，用从未曾有过的温和轻柔，一字一顿道了句：“笑儿信我，我必无事。”
后来，顾秉尧果然没事，虽然我一直都没想明白这和我信不信他有什么关系。
经查明，一切都是韬光养晦了多年的老王叔所指使。
而让局面一夕反转的关键力量，是老王叔的两个亲信，一个谋臣，一个武将。
这二位，便是当今楚王的左膀右臂，也是当年争着要认下与我睡了一觉的风流帐的丞相和元帅。
自那以后，不知是否因了在牢狱之灾中死里逃生，顾秉尧的性子越发冷漠难以亲近。除了对我偶尔还能和颜悦色露个笑脸，即便是王兄王嫂，也是恭谨有加却疏离更甚，仿佛唯剩了君臣之礼，而再无骨肉之情。
现在回想，那时我在狱中与他说的话，虽难免有冲动的成分，但也确是真心实意。因为他是我最亲近的人，所以我愿意相信他。
在曾经的顾解颐的世界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就是如此简单。
然而，若是换了今时今日的萧忘……
王兄的毒虽解，却终因拖了太久而伤了身体根基，不到三个月便于盛年猝然崩逝，王嫂伤心过度，第二日便也跟着一起去了。
顾秉尧既早已在老王叔的身边布了暗子，就算未能提前探得下毒一事，之后也该对解药的线索有所掌控才是。却为了引蛰伏封地的王叔一脉举兵发难，以便师出有名的对其势力连根拔除，而不惜以身为饵，而……误了王兄的最佳解毒时机。
甚至倘若再阴暗一些，也未尝不能认为，从头至尾皆是顾秉尧布的一个局。
诚然，这些都是基于已成事实的最大受益人的结果上，而反向做出的推断，无凭无据。想必，也永远不会得到验证。
但，他毕竟废了登基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在最短的时间里如愿以偿君临天下，并藉此成功将更大的隐患彻底埋葬。
所以啊，有些事真的不能想得太复杂。
所以有时候，人还是活得简单些的好。
所以属于顾解颐的往日种种，萧忘又何须妄加揣测徒增烦扰呢？
多日未见的灿烂阳光驱散了厚厚的云层，露出湛蓝的天幕，与负手孑然而立的男子身上的长袍一色，将素来略显凌厉的五官映衬出柔和几许。
我暗笑着摇摇头回过神，去厨房端了一张刚出锅的鲜鱼饼来，在顾秉尧的面前晃了晃：“这玩意儿我也是第一次弄，还不知味道怎么样哎。”
他眉梢微微一挑，也不再与我继续之前的话题，转身撩衫，八风不动的在竹桌边坐定，大爷般的开口询问：“一共煎了多少？”
“五六张吧大概。”
“都拿来。”
“好嘞！”
能得其如此捧场，我实在受宠若惊，忙颠颠儿的连饼带粥带各色小菜摆了一桌。
顾秉尧环视一眼：“这些都是第一次做？”
“当然不是，只有鱼饼。”
他点点头，再无多言，在接下来的小半柱香时间里，以一种感天动地的情有独钟对祖坟冒了青烟的小小鱼饼进行了霸气侧漏的专宠。
我目瞪口呆围观了全程，眼睁睁看着他将最后一块吞咽入腹，才想起指着其余备受冷落的餐点，战战兢兢：“君上，要雨露均沾啊……”
他瞥我一眼，驳回了我的苦口婆心。
我老老实实的闭了嘴，须臾，还是忍不住的讨好邀功：“看来还挺好吃的呀，我的厨艺果然大有长进。”
他又凉凉瞥我一眼，喝了一口清茶顺喉，再以帕拭了拭嘴角，方慢条斯理道了句：“以后别再做了。”
“……为什么？”
“御旨。”
“……”
大王求死得瞑目啊小鱼饼表示不服啊大王！……
我还待垂死挣扎，忽听竹梯声响，之前留在房中短暂休憩的沈临渊自二楼施施然而下，十分神清气爽的模样。离老远便对顾秉尧表达了热情洋溢的问候：“持瑾兄早。”
顾秉尧春风拂面的起身还礼：“观澜兄早。”
“持瑾兄昨夜歇息得可还好？”
“甚好，有劳观澜兄费心了。”
“持瑾兄哪儿的话，应该的。”
“观澜兄还没用早饭吧？请。”
“持瑾兄是客，理当先请。”
“让观澜兄见笑了，在下已然先行用完。”
“啊，阿旺的手艺，没让持瑾兄见笑吧？”
“我家笑儿做的饭菜，我自是早已吃惯了的。倒是观澜兄，如若不合胃口，还请莫要见怪才是。”
“哦呵呵，那持瑾兄真是好福气呀！”
“过奖过奖。”
“彼此彼此。”
我只能全程：“……”
这二位一大早便如此丧心病狂的比着赛不说人话，真是让我由衷的想去死上一死。
正想装作不存在默默飘走，沈临渊忽地一侧身转而面向我，拿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递过来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和颜悦色的道了句：“劳烦阿旺了。”
我接了，顺口一问：“不是昨天才换的干净的吗，怎么又要洗？”
他却并不回答，而是敛了一敛眉目，别过脸低低咳了一声，竟活脱脱一副难以启齿的尴尬模样。
我越发莫名其妙，便随手将床单一翻，露出了一块触目惊心的血迹。
当是昨晚我最紧张时，不小心抓住了他的伤口，致其崩裂弄上去的。
可这有什么好欲说还休的？
不明所以的我刚一抬头，便正正撞上了顾秉尧的视线，顿时浑身激灵，霎那醍醐灌顶，彻底言语不能。
电光火石之间，我完全无法形容那两道目光中究竟包含了怎样深刻而复杂的情绪。
大侄子你听我解释这件事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给我一点点时间我一定可以解释清楚的啊大侄子！……
而肖洛，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的。
他精彩纷呈的表情里所蕴含的内容虽和顾秉尧目光中的东西略有差异，却同样深刻而复杂的让我不忍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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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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