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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眼前的景物长久不变，最多不过是光点的移动，缓缓的，仿佛随着无形的河水流淌下来。这个状态下并不会感到疲惫，但亘古不移的风景，依然让人觉得厌倦。邢霁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他和郁令始终就这么不停地走着，走着。但渐渐他也觉察出了异常，迎面而来的光点越来越多，虽然无声无形，但就像走到了河流上游，水流越发凶猛起来。
白鹿奔跑的速度开始变快，雾气越浓，先前只是松松将他围住，这会儿却把他裹得严严实实。他们就像是迎着一道瀑布向前冲去，水流湍急，无声中有无边的威严压力。明明什么都听不见，但莫名的，邢霁就觉得隆隆的声音响个不停。
光点已经密集到把四周充满，仿佛有无数银蛇从身边飞驰而过，明晃晃的光芒让人目眩。邢霁什么都感觉不到，但亦觉得可怕。郁令一步都不停，他跑得飞快，脚步迅速而轻巧，几乎像是在飞，当他最后一次屈膝，跃出长长的一跳后，邢霁感到了瞬间的挤压，然后一切都轻松了。
雾气散去，他被放了下来。
这是一片孤寂的世界，仿佛被人类狠狠搜刮后的海底，荒凉凌乱，一些发着微光的丝线均匀散乱地漂浮在每个角落，空间沉静如水，除了他与郁令之外，没有任何形成了形态的东西，寂静得毛骨悚然。
邢霁几乎以为这只是一片途经之处，但郁令的动作让他明白这已经是目的所在。他脚步轻快地追逐着那些漂浮的丝线，在邢霁感到危险之前又跑回来。大概是发觉这个形态的不便，白鹿的身高开始下降，鹿角收缩，尾巴伸长，脸庞变得圆润——他变成了一只雪白的，没有一点杂色的猫科动物。
这个形态显然比之前更加方便，他在邢霁视线所及的范围里蹦蹦跳跳，像一只猫追逐着线团。尽管它的每一个跳跃和回转都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和一丝不苟的优雅，但这样的情况，依然让邢霁感到震惊...以及好笑。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郁令充满耐心地不断玩着这个游戏，当一处的丝线被他狩猎殆尽，他就带着邢霁前往下一处，直到他们来到一处草原似的地方。不同于之前所看见的，这里的银丝并不漂浮在空中，而是将一端固定住，当它们被无声的风吹动时，就形成了好似草丛摇曳的景象。越往前走草丛越发密集，当走到一棵半倾倒的大树前时，草丛已经浓密得难以拨开。
郁令没有再往前走，他坐下来，用一种猫科动物独有的深沉与威严的表情注视着那棵即将倒塌的大树。树上没有树叶，长长短短的银丝勾勒出树干与树枝的形态，树干上有几个地方特别明亮，也有几个地方仿佛被挖空一样黯淡无光。
银色的草丛随风俯仰，空中偶尔飞过一些萤火虫似的东西，一闪，一闪。邢霁有一会儿完全被这样纯粹而简单的景象迷住了，后来才发觉那些萤火虫似的东西，是从草丛里飞出来的。
‘那是什么？’他戳戳郁令，在这里物质感觉毫无作用，但他已经渐渐领悟到其他可以用来交流的更细微的感官，有一种能将自己的想法转换成清晰的话语传递给对方。
“那是这棵树的灵光。”郁令的视线随着那些萤火虫移动，看它们渐渐高飞，隐入空中，“这片草原，以及我，都是那棵树的产物。”
这样的状态下，情绪来得又缓又平，邢霁觉得自己应当是惊讶的，但生出的心像，却只是轻微地起伏。郁令望着树干上无光的黑斑处，“我是从那里出生的。”
这是一个未曾长成就衰败了的世界，一切都还处在胚胎之中，来不及形成物质的基础。郁令或者叶孤鸿都无法得知，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那些灵光在此汇聚融合，生成树，生成枝干，生成原野，生成郁令...那时他还一片朦胧，就像一颗果子，在茫然中成形。当他睁开眼睛，从懵懂中诞生出自我时，已经被叶孤鸿赋予了人类的形态，成为了这个世界中第一个，也是唯一生出了自我意识的造物。
那一刻如此恰恰，就像人到树下，树上花开。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在无数的过去与未来之间，刚巧赶上。如果没有这一瞬的巧合，郁令不会出现，他只会像在他之前与之后结出的果子，无人采摘，最终掉落，化作一片原野。
这个认知让邢霁感到心惊。他以为只是西湖边寻常的一瞥，郁令捏着一把荷叶，倒提着，慢慢走远的背影，其实是经过了千千万万年的等待，涉及了千千万万世界的变化，才最终在西湖边落成那寻常的一刻。
“你很惊讶。”郁令回过头，动物的拟态几近真实，短而软的皮毛在风里轻微地摇动。邢霁老老实实承认了，他并没有想到，一直以为平凡无奇的背后，会有这样的惊心动魄。
郁令大概是笑了，那双杏仁形状的眼睛微微眯起，“无论是你或者我，都是依附着各自的世界才能形成，所看到的，也只有世界其中的一段，用你们的话说，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长的一句话，带给邢霁的惊奇感甚至冲淡了之前闻所未闻的震惊。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邢霁想象自己眨了眨眼睛，笑起来：“一切寻常都是不寻常。”他放松下来，甚至尝试着像郁令那样坐下。但这很难，如今他完全分不清哪里是腿，在这个世界里他与一颗土豆无异。
在原地转了好几圈，邢霁终于无奈地放弃，继续保持原状：‘你至少应该把我弄出一点形状。’一只猫科动物和一颗土豆肩并肩看萤火虫，画风实在太过清奇。
郁令诚恳地看着他：“我不会。”他是真的不会。他来历稀奇，那一年叶孤鸿也来不及教他什么，许多东西是这些年里自己渐渐领悟出来，心里明白，却对邢霁没什么用处。
邢霁显然被这个事实打击得不轻，沉默了一会才恢复生气，‘这些灵光会去哪儿？’
有一团光点从他们附近的草丛里飞起来，郁令望着天空，“通过连结，去到你们的世界。”
这个世界没能长成就衰败了，就像是双胞胎的胚芽，一个太过强壮，于是将另一个当作营养吸收殆尽。地球所处的宇宙，因为不断吸收着来自这个世界的能量而愈发扩大膨胀，星辰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遥远，在人类的物理学上，将这样现象叫做“红移”
这里的能量经历转化与重组，化作星辰、化作山川、化作奔跑的鹿，化作绽开的花，化作枝头鸟儿清脆的鸣叫...最终形成了人类所目睹的世界。邢霁想起了那些在银丝似的连结周围涌动的光点，那条无形的大河，在这个世界发源，穿过两个世界的连结，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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