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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夜
因为踩踏事件,华唐周边几个路口都管制了,出租车全部绕行。征得蒋白烈的同意,我让安琪搭车到下一个路口去打车。其实大过节的哪条路都很难等到空车,可我也只是乘客,不好意思指挥别人送她回家。
而且,安琪好像有一点怕他。
“我不在的时候,你跟她说什么了?”
“告诉她沈教授平安,请她放心。”
“就这些?”
“她问我沈教授在哪,她可以去送手机,我没同意。”
“只是‘没同意’?”安琪哪有那么胆小。
“我跟她说沈太太或许已经到了,她过去不方便。”蒋白烈理直气壮,“随口说的,没想到这么灵。”
是太灵了,简直一语成谶,幸好路家姐妹碰到的是心里没鬼坦坦荡荡的我,要是安琪,一言不合穿了帮,不定会被撕成什么样。她的运气不算最坏,也远谈不上好,随便一个管失物的工作人员,竟然可以这么犀利,一眼洞穿她和机主不无尴尬的关系。尽管事实没有那么不堪,一时之间她也无从解释,而蒋白烈这个人我领教过,刻薄起来可不讲究什么怜香惜玉。
刻薄就刻薄吧,到我跟前又反过来替她背书。
“安琪应该是自己来的,两个人要是坐在一起,不会失散得那么厉害。”
“嗯。”
“沈君不知道她也在,否则不会只给自己打电话。”
“嗯。”
“她完全可以直接走掉,不让任何人发现。”
“嗯。”
“特意留下来是——”
“蒋白烈,”我打断他的唠叨,“你不用安慰我。”
“我不是安慰你。”
“你也不用说服我。”
“我没有说服你。”
我笑起来,“所以你只是在八卦我的小师妹,而已吗?”
“如果这样能让你好过点。”他看我一眼,嘴角微勾,“路西法,你不用假装自己没有不开心。”
不用,假装,没有,不开心,一连四个否定词,这一定是我俩相识以来,他说过的最拗口的话。但我听懂了,侧窗玻璃上映出我的笑容,挂在眼角却到不了眼底,确实是很拙劣的伪装。
“师兄在哥大时主持了一个和燕大的合作项目,他回国以后项目还在继续,本来都好好的,去年突然有人质疑他在项目里的一项成果……”
安琪说的那个项目我知道,沈君为它付出多少努力寄予多大希望我也知道,只没想到论文出了问题,沈君却对我只字不提。
“当时师兄申请国家杰青到了关键期,不马上解决,不但杰青要黄,哥大那个项目都要停。说白了倒也没什么,就是个署名问题……”
署名问题可大可小,小则一个电话轻轻松松揭过,大能毁掉一个人在国内国际的学术声誉。安琪此刻的轻描淡写,焉知不是沈君彼时的千钧一发。
“对方比较强硬,最后师兄请了对方的祖师爷才摆平,姚老一直在国外,为了这事还专门回了趟国……”
我捕捉到那个敏感的姓氏,果然安琪的声音弱了下去,“姚老的父亲,是路太太的三叔公……”
前途无限的青年才俊,事业生命危在旦夕,老前辈一句话便能力挽狂澜,但人情宝贵,给的是姚家小姐的准女婿,不是路家私生女的男朋友。
“这事儿不是秘密,所里很多人都知道,师兄也是身不由己,我还劝他跟你解释清楚,可一转眼你就被路太太告了……”
二十七岁生日的场面还历历在目,路家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命运在我得意炫耀的那一刻就划下了道儿。路立明辛苦维持的貌合神离,随着他的倒下化作一场漩涡,沈君上了路家的船,便再也挣不脱这滚滚洪流。
我应该释然吗?应该欣慰吗?应该回头去跟沈君说我错怪你了吗?这种种的不得已无奈何,能让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吗?不,不可能,谎言就是谎言,我会永远记得他在我孤立无援时猝不及防的一记窝心脚,从法庭上的证词,到报纸上的婚讯,钝刀子割了几个月,直到现在我看到他们,依然是一只浑身炸毛的刺猬。
只是安琪一番话,让我终于理解他的选择,路南洁之于他不是锦上添花,而是救命稻草,生死攸关,谁有权利要求别人大义凛然?我并不想原谅他,可当安琪向我描述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没有笑容,越来越爱加班的沈教授,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求仁得仁,他得到了世人称羡的一切,便再也不能向谁倾诉失去的那些。我,沈君,路南洁,错综复杂的三角关系里,根本没有赢家。
我垮下脸,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没有不开心,只是……”
“只是什么?”
“可能,有点迷茫吧。”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蒋白烈侧过脸看我,我挣扎了一下,坦白回答,“我一直觉得自己识人不清,遇到个渣男,可今天我才知道,同样的问题让我选,我大概不会比他更高尚。”
“他另有苦衷?”
那并不是个磊落的故事,相信蒋白烈也没有兴趣欣赏,我略过了剧情,反过来问他,“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虽然我是个学渣,但是很有学霸缘。”
蒋白烈点点头,“非常良好的自我感觉。”
我自嘲一笑,“缘分不过是玄学,说白了还不就是虚荣,不好意思承认罢了。”连小童都知道要比着沈君的出身学历给我介绍男朋友,也许沈君自己也清楚,我喜欢的是才华横溢的沈博士,喜欢的是风靡燕大的沈教授,喜欢的是挽着他手见路家兄妹时的优越感,当他跌落神坛,光环褪色,我的感情还剩下些什么,他也没有十足的信心。
挽救他,保护他的路南洁,仰视他,依赖他的路西法,一端是花团锦簇,一端是一无所有,砝码太过悬殊,天平还来不及摇摆便倾覆坠落,哪有什么见钱眼开,那不过是沈君求生的本能。
“所以我不恨他,一点也不恨了。”我倚着窗,看街景忽快忽慢地掠过,“可恨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恨了那么久的目标突然没了,那种感觉就好像……以为自己忍辱负重,劳苦功高,耗了那么多的力气,到头来都是——”
“无用功?”
“比那还不如,”我说,“到头来都是一坨翔。”
蒋白烈被我一本正经的骂娘逗笑了,低沉笑声中又似有许多感慨,“你太在乎他了,没有这个必要。”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幼年丧母,父亲约等于没有,沈君是这些年来我仅剩的最亲近的人,“不在乎他,我就没别人可在乎了。”
话说得伤感,蒋白烈许久都没往下接,空气渐渐陷入某种奇怪的寂静。车子安静奔驰,一直到驶上五环,我受不了这种局促,从窗前回过头来看他,“今天我的戏够多了,不能我一个人现眼,说说你吧。”
“我?我有什么可说的。”
“Come on,那个女孩呢?”
“哪个女孩?”
“那个,她受罚,你也跟着受罚的那个女孩。”
“那不是骗你的么!”
“不是。你没骗我。”
“凭什么这么说?”
凭什么?我淡笑,“凭我当年,根本就没有骗你啊。”
我妈确实是在我六岁那年服用安眠药过量而死的,三个月后,路北清出生。
很狗血吧,谁信谁傻瓜,我还记得蒋白烈大笑着说这句话时的样子,越夸张的表情,掩饰越疼痛的真相,所以我信他,我们都是创伤当笑话,躲着去舔疤的人。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车过五元桥,蒋白烈终于打开了话匣,我兴致勃勃地侧身靠在副驾上,“有多好?很漂亮吗?”
“很漂亮。”
“聪明吗?”
“非常聪明。”
“特多人追?”
蒋白烈犹豫了一下,“也没有,我们都不敢。”
“Wow,这么厉害。”比我和沈君还夸张,至少摆明车马追沈君的女生还是不少的。“那你表白过吗?” 不会一直都只是暗恋大军中的一员吧。
“我不知道。她做了错事,处罚很重,我被派去向她宣布处罚结果。”蒋白烈平静地解释,“所有人都在场,但是没有人帮她说一句话。等我宣布完,她就离开了,我追出去,我们的……老板说,你走了,下场会跟她一样。大家劝我留下来,我没留。”
我听得揪心,“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失散了,这么多年,她应该早把我忘了吧。”
“忘了?”决裂般的代价,换来的就是这个?
“嗯,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她。只有她不知道。”蒋白烈笑了,“这算表白吗?”
“不算吧……”,但是好像也不算暗恋。其实这都不重要了,得不到回应的爱情是一条单行线,他永远到不了终点,只能下线离开。
“那……你们到底受的什么惩罚?”
大路收窄,小路少灯,寂静的车厢里一片沉暗,我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
“好吧,不想说可以不说。”我讪讪让步,那必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创剧痛深,不亚于他背后那两道狰狞可怕的伤痕。“可是,”我还有些不平,“你这样太吃亏了,那么大的牺牲,什么都没捞到。”
“还好吧。我现在过得也不差啊。”他看了我一眼,笑意清浅,“至少现在能和你坐在这里聊她,已经很满足了。”
黑暗中从我脸上轻轻掠过的目光,似乎是在看我,又像是透过我在看什么人,我心头突地一跳,嘴上越发镇定干笑,“你们男人真是,为了女神,怎么都甘之如饴。”
话出口才觉得有失水准,明明想安慰一两句来着,怎么到了嘴边又带了点酸味?我不敢再和他对视,刚转回脸,便听到他轻得像自言自语的回答。
“她不是女神。”蒋白烈把车在路边稳稳停下,许久才又补上一句,“她是个天使。”
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我似乎有点理解五环路上他的沉默了。就是不想让他再提沈君,才强迫他交换自己的故事,可那一句简简单单呓语般的天使,又何亚于我絮絮叨叨怨了一晚上的沈君。他有他的天使,我有我的沈君,我们带着各自不可磨灭的过去,共处这一方小小车厢,回忆太刻骨铭心,再多的暧昧也终究要消失于无形。
告别他的时候,我好像比告别安琪更失落。
一晚抢救过后,夜色已深,我身上沾满了灰尘污渍,甚至还有几片血迹,刺眼地蹭在前襟和裙摆处。蒋家的宴席自然不能再去,蒋妈妈还主动打电话过来,让我早点回家休息,包的饺子也带回去,煮了当宵夜别饿着自己。
我十分怀疑她一再地叮嘱蒋白烈要把我送到家亲眼看我上楼,其实是想让他跟上来好歹蹭顿饺子吃。
抱歉要让她失望了。下车时我只觉得自己周身疲惫,使劲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散,那是留着换衣服的,别说给蒋白烈煮饺子,水我都不打算给自己倒一杯。
可真进了屋换了衣服洗漱好躺上床,我又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沈君,安琪,路南洁,蒋白烈,还有那个没有姓名,面目模糊的女孩,轮番在我或睁或闭的双眼前盘旋飞舞。到最后我忍无可忍地爬起来找安眠药,冷不防刚坐起来,手机就响了。
“对不起,我知道有点晚了,但我看你卧室灯还没关……”电话那头,蒋白烈的声音混杂着些许风声。
我愣了三秒,飞快地翻身下床跑到窗边。他的车果然在楼下,排气管呼呼地冒着热气。
“我回了趟家,把送你的礼物拿过来了。没过十二点,就还是你生日。”他从车里出来,朝我的窗户扬了扬手里的小盒子,“又大一岁了,生日快乐,路西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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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生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