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三郎

　　湖中小岛，天然而成，只得小舟与岸来往。湖周虽无人防守，却无人敢径自上岛，越雷池一步。
　　此地本自荒凉，并无城镇，七娘寓居之后，便渐添了行商小贩，驻屋留客，或买或卖，渐有了村镇模样，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
　　此地由无到有，似堆沙成塔，就被唤作聚沙镇。
　　自有了村镇，前来求诊的人也日子增多，七娘常闭门不出，求诊之人只能候等。这一等，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是终了，便在此地先住下了，是以村镇之上，也是客栈占了八成。
　　几人来到聚沙镇，见镇上人满为患，多是愁容难解，似有十分的为难事。
　　颜瑟跑去问了，说是七娘已经月余未曾开诊，近日也并无开馆之意，也不知所为何事。
　　颜瑟一听，半忧半喜，喜的是这样他便还能在梅凌垄身边多呆些日子，忧的是幼妹体弱，多拖一天便少了一份救治希望，当真也是让他焦急万分。
　　颜巧得方媮返家背了许多补药续着命，精神倒是不差，她自幼生病，极小时家中又生变故，跟着颜瑟吃了不少苦头。这些日子有吃有喝有片瓦遮头，不用忧虑，自觉已是身在天堂一般，至于当真能不能寻得名医，能不能治好病也不见得有多重要了，见颜瑟为难，便道，“顶多不治了。兄长不愁。”
　　颜瑟先前还憋着自己的小心思，迟疑不定，只当妹子不知，这时顿觉愧疚难当，竟一声也没吭出来，反倒望着瘦弱的颜巧眼眶红了，不多时越想心中越是愧疚，眼泪憋就憋不住了，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颜巧年幼，不知如何劝慰。
　　颜瑟哭了片刻，见无人相劝，不由自觉有些不好意思，瞥见梅凌垄蹙眉望着他，见他停下才冷道，“哭够了？”
　　颜瑟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幸得陈璞拉着站到了身后道，下了台。陈璞见梅凌垄似有些不耐烦，“三郎。你们准备等等还是？”
　　“当然先去看看顾七娘是为什么不接诊。行医之人但有些德的，从不无故停诊，置病者于不顾，七娘兴许是自己也有些为难事。”梅凌垄似有些幸灾乐祸，“如果是这样，就更好了。有为难事就容易求一点。运气不错。”
　　“还运气不错。真小人。”
　　“小人？”梅凌垄见颜瑟泪痕未干，“你问问那个哭包。心里是不是这么想。有什么话藏着掖着不说算个正人君子，说出来的反倒是小人了。”他似并未恼怒，只手拂了拂袖笑道，“我才不做君子呢。多累。”
　　方十七先还窝在一旁小憩，闻言便点了点头，“对啊。谁要做那板正君子。谁爱做谁做去。”
　　“十七郎。你这算是找到臭气相投的了？”方媮似见怪未怪，“这话你敢在祖母面前说么？敢么？”
　　“祖母老了。”方十七眯着眼睛苦笑道。
　　“哼。你终于说出来了。我告诉祖母去。”
　　“难道不是么？不是。你怎么不嫁她为你挑的岑家小郎君呗？”
　　“方十七。你话太多了！”方媮恼羞成怒，挥鞭便抽。
　　方十七虽胖，却躲得快，奈何房中狭窄，方媮又没轻没重，难免会误伤了旁人，她只顾自己打得畅快，哪里还收得住手。
　　方十七避来避去，方媮越来越怒，鞭子越抽越猛，陈璞就近护着颜瑟，见颜巧被这几人一吓脸都白了。
　　颜瑟一见急了，连声叫道“巧娘”。
　　这就热闹了，吵的闹的哭的。
　　却见方十七脚下一溜就要腾上房梁，方媮哪里容得下他溜之大吉，猛一甩鞭，方十七没打着，罩着颜巧就劈了下来。
　　软鞭不同刀剑，一去便成定局，方媮见状欲收业已来不及了。
　　颜巧便吓木了。
　　方十七陈璞却离的远了。
　　颜瑟啊的一声却没听见颜巧凄厉哭声，只见梅凌垄只手支在桌上怒道，“你玩够了没有！”
　　方媮大概是自觉理亏没有吭声。
　　梅凌垄捞了颜巧，再想离开是来不及了，避之也不得，情急之下只得转身承了一鞭。
　　方媮鞭中牛筋卷着金银丝，细如牛毛，抽下时便如触须一般不由自主往皮肉之中钻去，再一提就卷起所钻皮肉。这时方媮恼怒至极，对着方十七是下的死手，梅凌垄当真也是实在吃了这一鞭。
　　陈璞闻声擦了进来，见他仍旧立在那处不动，心中一慌，近身急道，“三郎。”
　　梅凌垄缓过了气，“六郎你怎么躲了。太不称职了！”
　　见他有劲控诉，陈璞放心了些，闻言又自觉惭愧，只得又道，“三郎。我……”
　　梅凌垄哪有空再与他多言，反手将颜巧塞给了他，“把小孩子先弄走。让十七郎把他妹子也弄走，我现在看到她就来气。”
　　陈璞将颜巧递给了颜瑟抱着。
　　方十七则拽着方媮先出了门。方媮先还不察，出门时再一看，只见他背后衣衫绽裂，浸了血，想也是皮开肉绽。
　　见人都出去了，梅凌垄眉头才展了，哑声道，“六郎，我原以为自己来得及闪，就是忘了手中夹着个人，本来脚下也没分寸。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这是报应。抱怨人家技不如人结果自己就落了这个道儿。”他渐说着，有了些负气，旁人还未及嘲笑倒没休止的自嘲起来。
　　见他絮叨个没完，陈璞拦道，“我错在没想到你也会做好人。”
　　“谁想做好人了！”梅凌垄道，“我见是孩子才会心软。想做英雄，可惜没这个本事。”他边说着边试图脱了越加濡湿的衣服，反手捋了几下没褪得下来。
　　陈璞见状立时扯开了，鞭痕又宽又长贯在他的背上，皮肉翻卷着本该有些可怖，却被满背纵横错落着的鞭痕烙痕给冲淡了，有一点画蛇添足之感。
　　梅凌垄立了片刻，探手扶了杖，扯了衣服披在身上道，扭头对窗外道，“你最好改了这爱窥视的习惯。像这样，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以后想护着你妹妹就得自己长点本事，我不会每次都高兴替你擦屁股。”他极力疏远，颜瑟却眼泪汪汪的瞪着他，见他说完了，扑通一下跪下就要磕头。
　　梅凌垄立时挥杖打在了他的脊背之上，颜瑟未察扑在地上，只听他道，“不许跪！除了天地君亲师，不许跪！这是骨气！”
　　梅凌垄所言并不算严厉，这几声却听得颜瑟身子一凛。
　　梅三郎于他，是美貌却似在云端的人，他不屑于与他相交，嫌弃他的蠢笨，甚至不屑于与他多言。然而却是那个在危机之中救了他唯一亲人的人。
　　颜瑟缓了片刻才爬起来，仍旧执拗叩道，“三郎。我会记下的。颜家的人没有忘恩负义的。”
　　“不用。”梅凌垄回道，“先顾好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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