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不苦

　　哑巴没有名字，因为他从出生以来都不知生父母是何人，村里老人将他养到三岁，那年，逢乱党入村，屠杀村民，掠夺粮食。

　　他被大理寺卿所救，送上丹华山，自幼拜在虚妄真人门下习剑术。数年前下山，却没有留在大理寺奉差，而被佩王世子收为己用。

　　哑巴没有勃勃野心，没有忧国忧民的胸襟，甚至没有想要保护的东西。他只有一把剑，划过无数人喉间的，一把听命于高显昌的剑。

　　而今他也记不起，幼时那场焚烧整个村子的熊熊烈火，只是每每梦中总有红光烧了他的眼，惊醒后握紧手中的剑。

　　至于会不会说话，对一把剑而言，无关紧要。

　　长夜已过，天色微微透亮。

　　薛不苦推开一点窗，寒气就悉数灌进。晨曦初启，已经笼罩了整座小邑，万籁俱寂，远处山顶覆雪，有苍鹰的影子在盘旋。

　　此时，有喜敲门，“道长起了吗？”

　　薛不苦关上窗，走到门前，一扯门闩，另一半就掉在了地上。她看了看手里那块切口平整如锋刃的木头，眉间微蹙。

　　有喜请她到昨夜的桌旁，高显昌已经在位等候。他依旧是面如傅粉，披着洋绉银鼠大氅，泰然自若的品茶。

　　她走至高显昌对面款款而坐，目不他视的盯着一桌北漠风情的早膳，眼睛乌亮有神。

　　桌上放着一碗红油浮面的牛肉汤，汤碗前是一盘金黄焦边的大饼，两碟小菜，一碟青黄色的豇豆，一碟灯笼形的辣椒。

　　在礼仪中，此处身份最贵的人要先同意才能动筷，这个她知道。薛不苦抬头，手里握着筷子，敛声屏息地注视对坐的人。

　　高显昌故意不开腔，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两人对视。果然，薛不苦见他不语，那双眼睛里越发聚浓了渴望，她要把这份非常非常着急的心情传递过去。

　　终于，高显昌不再逗她，抬手示意她动筷。

　　有喜虽然昨晚已经见识过薛不苦风卷残云般的吃法，但再看一次还是觉得有趣。因她吃的十分虔诚，不留一点汤汁不说，连盘子都刮得锃亮锃亮的。

　　可他家世子爷说不留此人，有喜心中竟有些惋惜。

　　如此想，有喜面上却挂笑，问道，“此地邻近荒漠，夜里常有沙鹰，甚是扰人，不知道长昨夜歇息的可好？”

　　薛不苦擦擦嘴，听到有喜如此问，一时若有所思，而后直勾勾的看着，站在一旁的哑巴。她两道淡眉似愁云，欲言又止。

　　有喜看不明白了，她这是何意。

　　薛不苦盯着哑巴良久，又垂下眼帘，双睫像蛾羽歇落。不一会儿，她抬眼问道，“我们何时启程？”

　　高显昌淡淡道，“用过早膳后。”

　　她又朝哑巴看去，问道，“那个石头似的人，姓甚名何？”

　　有喜瞥了一眼哑巴，答道，“他没有名字，道长叫他哑巴就是。”

　　薛不苦又问，“那他只听世子一人的吗？”

　　这次有喜未答，高显昌虽笑，语气中却听不出情绪，他问，“薛道长为何对他感兴趣？”

　　薛不苦道，“他想杀我，但是没有动手。”

　　有喜愕然，偷瞄一眼他家世子。

　　高显昌目光中流露一丝丝的冰冷，但笑意却在唇角，“薛道长莫不是睡得不踏实，因而梦魇了？”

　　薛不苦道，“当时贫道确实在睡梦之中，可我闻得出是他，还有那把剑上的血腥味。”

　　正说着，她就往前倾去身子，在众人尚未反应时，一只手指点在了高显昌鼻尖，“那剑就停在这里。”

　　高显昌眼底阴沉，一挥袖，拂开了她的手。

　　有喜觉得方才那刻呼吸不畅，高显昌素来不喜和人有肌肤之亲，这个小道士一而再的动作，让有喜胆战心惊，就怕他家世子下一刻就拔剑将人砍了。

　　薛不苦叹息一声，“故我在想，是哑巴想杀我，还是世子让哑巴来杀我？”

　　静默了半响。

　　高显昌突然轻笑出声，“道长聪慧，他是奉本世子之命，但昨夜只是试探一番。”

　　听到试探一词，薛不苦就松下肩膀，夹起一块腌萝卜放入口中。

　　他又道，“今日便是真的要杀你了。”

　　萝卜没嚼，生咽了下去。

　　薛不苦将筷子拍在桌上，拍的有喜抖三抖。

　　她拧眉，扬起下巴，委屈道，“杀人总要有个缘故，你为何要杀我？”

　　高显昌淡淡道，“杀你，是因没有留下你的理由。”

　　薛不苦愣了片刻，辩驳道，“理由很多，倘若一一列举，贫道能说三天三夜！”

　　他说，“道长请勿责怪，本世子没有兴趣听。”

　　薛不苦被他话堵的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就不怕我下毒吗！”

　　高显昌眼眸中闪过一道寒光，他没有忘记此人是救过纪旬一命，不知医术高低，他也处处提防，虽与她同桌，但不同食。

　　有喜也是一惊，若这个小道士真的下毒，那么可有别人能解？这世间确有许多用毒高手，使着的都是自己独门毒术，他人难解之。

　　高显昌沉声问，“那么你下了？”

　　薛不苦焉了，声音没了底气，“……没有。”

　　高显昌见此，反而眼中寒气渐失。

　　薛不苦想了想，又向前靠去，对他轻声说道，“我可舍不得。”

　　高显昌不是愣住，而是看着她没有言语。四目相对，薛不苦从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看出来。

　　这诡异的气氛持续了没有片时。

　　高显昌垂眼，神色如常的说，“道长如此宅心仁厚，本世子就给你一个机会，你且说一个，让本世子不杀你的理由。”

　　“我刚才已经说啦。”

　　她接道，“贫道能医病，也会用毒。正统医术，旁门左道，都通晓一二。”

　　这个理由很合理。有喜向她投去赞同的眼神，小道长终于靠谱了一回。

　　高显昌思量片刻，缓缓点头。

　　薛不苦欣喜的说道，“世子是不是决定留着我了？”

　　可并不如她所愿，高显昌莞尔一笑，“有待考量。”

　　薛不苦伸手过去，高显昌这次先她一步抬手，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还是被她拽住了衣袖。她哀求道，“别考了，再烤就糊了。”

　　高显昌瞧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再看看自己的袖子，眉间不自觉舒展。算了，扯了就扯了吧。

　　恰好此时，侍卫来报，“爷，马车都已经套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高显昌冲他挥手，顺便抽出了薛不苦攥着的一角。

　　他对薛不苦道，“既然车马已备好，那我们就启程吧。”

　　薛不苦眼珠子一转，立刻笑逐颜开的起身。他这意思应该是不杀她了，要带着她一块走。

　　有喜愣了，真是世子爷心如海底针啊，切莫妄加揣测。

　　薛不苦根本不是担心被杀掉这件事，因为除非她自己想不开，不然凡夫俗子岂能伤得了她。

　　可是被人嫌弃到要杀之而后快，这让薛不苦很是难受。尤其是被此人嫌弃，她说不出对高显昌是何感觉，但正因如此，在尚未弄清楚之前，还是跟在他身边吧。

　　早晚有一天，她的小脑瓜会开窍的。

　　这时的薛不苦，不是不开窍，而是还没有找回被她遗失的，让她醉在滚滚红尘中的一曲良人错。

　　一行人从客栈二层下来，踏着楼梯的木咯吱响，还未到客栈门口，就见外头已是漫天雪色。还有一晃而过的，竟然上了世子府马车，昨日受辱的齐王府公子。

　　薛不苦故意落后几步，走在那表情硬邦邦的人身旁，问道，“你叫哑巴，那你是真哑巴吗？”

　　哑巴不回答，一指脚下，提醒她注意楼梯。

　　薛不苦又问，“你今年多大啦？”

　　哑巴不回答，时刻留意四周动静，有无形迹可疑之人。

　　薛不苦问，“你是生来就哑巴了，还是后天疾病所致？”

　　哑巴不回答，目光不移的跟随世子。

　　她问，“你有家人吗？”

　　哑巴不回答。

　　已是行至客栈外，严寒还没能淹没了熹微的晨光，只是残酷的北风拂拭簌簌的雪响，力尽声嘶。

　　几片雪花飞进薛不苦的脖子，冰得她打个哆嗦。

　　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哑巴顿住，点了点头。

　　见哑巴回应，薛不苦一喜，接着问，“你娶妻了吗？”

　　一路在前头听着她絮絮叨叨的高显昌，原本已经踩在车凳上，霍然转身，听不下去了。

　　他面色比雪冷，说着，“道长再不走，这天都要黑了。”

　　说完高显昌撩开帘子，甩下帘子，进了马车里。

　　众人皆愣，抬头看这纷飞雪雾里光亮的，晨景。

　　薛不苦倒是二话没说，利索的躲进马车里。

　　有喜回神，瞪了一圈不动的侍卫，“看什么看，世子说天要黑了就是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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