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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敌
媚姜仍是哭,双肩裸在微冷的深秋夜里,颤颤如惊起的飞鸟。
无为拿木枝一下一下挑着火星,心中寂寂,仿佛从幽深谷底盛放出一株野桃。没有人来瞧,无人知晓,独独地开,热烈而执着地开。天地山河皆成灰烬,灰烬中生出来这一株野桃。
那是他生之秉义,矢志不移。
靳眠从营帐里出来,一眼看见无为的背影,无端透着孤索。媚姜抱膝坐在他身侧不远,弓着脊背,蜷缩着小小的一团,模样有些……可怜。
靳眠皱皱眉,大步走上去,挨着无为坐下来。
“又硬又冷的,怎么坐这儿了?早早出来也不晓得回去歇着,倒在这儿吹冷风,不要命了?”
无为看也不看他,只淡淡道:“有劳记挂,只是我还没有到弱不禁风的地步。”
“你自己不在意也算了,倒连累着媚姜美人儿也得和你一同受着。”靳眠笑着探过半个身子去看媚姜,“美人,哭什么,可怜你跟了无为,他又从不知怜香惜玉,委屈你了。这天色晚了,夜里风凉,你早些回去歇着,何必跟这儿受罪。”
这便是变相要媚姜离开了。媚姜跟在无为身边这些日子,别的不说,察言观色倒是学了不少,靳眠弯弯绕绕说出来的话她渐渐地也能揣度一二,一听这貌似关切的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媚姜站起身来,拂了拂裙上的尘土,火光中清晰可见她面上泪痕。
媚姜道:“公子还要略坐坐,媚姜去给公子取件披风来。”
无为看她一眼,颔首,道:“去吧。”
媚姜转身去了。靳眠瞧着瞧着,回头笑道:“无为,美人儿受了委屈,这可如何是好?”
无为面无表情继续划拉着木枝:“你看当如何?”
靳眠笑眯眼:“这也不难。美人但有所求,允她便是。”
“你说的倒是容易!”无为冷笑,甩手将木枝掷到火堆中去,木料燃烧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火光骤然一明。
“做来也轻巧。”靳眠着意看着无为,话音一转,“只看你放不放手罢了。”
“旁人不知也罢,可你明知这并不是我说放就能放。”
“我并不比旁人知你多多少,”靳眠沉声,“无为,你其实是在护着媚姜,你找了诸般理由,最终不过是为了护着她,这不像你一向行事,我要你告诉我缘由”
“哦?”无为笑一声,微挑了眉,语气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嘲讽,“媚姜是什么人你我心里再清楚不过,我为何要护着她,又是如何护着她了?”
“真要我说?”靳眠眸中一黯,喃喃道,“我以为你总不会瞒着我什么的……想来还是我高看自己了啊……”
这恍惚只一瞬,仿佛飞鸟急速掠过湖心,尾翅斜斜划开涟漪,远远荡开去,只消片刻便又回归寂静。
“无为,”靳眠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一字一字听来却无端沉重。他望着篝火,手里捡起来一截枯枝,也学着无为用枯枝拨弄火堆。火光更亮了几分,烘得面上微微发烫。冰冷的鬼面具紧紧贴着面颊,仿佛也变得温暖起来。
“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所以媚姜的事情凭你想要如何,我从来不插手。可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媚姜行事越发出格,她今天能蛊惑一个孟藏锋,哪日还不知就能蛊惑了谁。你可知她想要从孟藏锋身上得到什么,她试图借助孟藏锋达到什么样的目的?你我对她的行事一无所知,可你却还是要救她。无为,这都不像你。”
“依你所言,我就该放任媚姜随着孟藏锋回长安。她或许一生都只是孟藏锋的红颜,可也或许,她转眼就成为了世家的妾室,王侯的宠姬,甚至能在后宫谋得一席之地。你知道她是怎样的祸水,我预想的这一切合情合理,今日我阻止她,不是为了救她,我只是断绝了她试图在孟藏锋身上得到的一切,本不该她妄想的一切。”
“那你可真是忧国忧民心系天下。”靳眠不置可否,冷声道,“媚姜再如何,不过是一个女人,还是个除了美貌之外一无是处的异族女人。你知道孟藏锋对她是一时起兴,现在如何珍之重之终有一日将她弃如弊履。男人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是常理,这一点姑且不论。且说孟藏锋代太子出使,回程却带上一美貌女眷,于理不合,于世不容,你猜孟藏锋会不会为了媚姜冒犯太子,更放弃自己蛰伏多年苦心经营得来的一切?”
无为冷冷补充道:“然后孟藏锋为表衷心,会将媚姜献给太子。试想而太子惑于媚姜美色,行事难免将有所疏漏,就给了某些世家可乘之机,我说的对不对?这还只是最下乘的作用。媚姜原本来历不明,可若是跟了孟藏锋,她便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由属下引荐给主上,便不再多引人怀疑。眼下长安正处在换代之际,媚姜是个美人,也是一枚趁手的棋子,但凡有点眼色的主上都能看出她的价值所在,太子断然不会放着不用。她会是一柄淬毒的刀,但这把刀,或许转手就刺进了它主人的心脏。”
“想的这样透彻,所做却全非如此。”靳眠摇头,轻轻叹息一声,“无为,你……”
“我不是想护着她,只是媚姜这枚棋子,只能握在我们手里,用来牵制上官问和苗疆,用来放松长安那边的警惕,我们需要她,就是如此。”
靳眠一愣:“长安那边?你……知道?”
“我也长着眼睛耳朵,你们虽然不告诉我,倒也没成心瞒着我,我自己会听会看。贺亦昶这个摆在明面上的傀儡有多一无是处,背地里伸出的暗爪就有多锋利。你看过捕食的野狼么?眼中泛着幽绿色的光,在暗处不慌不忙地磨着锐利的尖爪,静待时机。狼群早已蓄势待发,而我们随时都能成为猎物。身为猎物是要有猎物的自觉的,我还不想哪天被人吞得尸骨无存。”
靳眠一时惊愕得无法言语,无为就这样将他们所处的境地揭了开来,轻描淡写地好像在议论旁人。周围甚至还有巡夜的士兵,他们身后的营帐中,慕长齐孟藏锋贺亦昶还有大大小小的将军们都在,说不准哪一个喝够了就掀了帐子出来然后听见了他们这一番话。
虽然无为有意压低了声音,虽然他们划拉着枯树枝拨拉火堆看起来就是一副在闲聊的模样,可谁也确保不了万一。
万一……他们这一番话被人听到……
靳眠简直不能去想象后果,下意识回过头看了一眼。帐门紧闭着,帐内灯火通明,投射出各式各样的人影。夜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空荡荡拂过山林,拂动枝叶奏一曲乐章。
他们身后空无一人,离得最近的巡夜的士兵,也在十步之外,想来并无人听清。
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被根除掉了。靳眠松了口气,伸手执在无为腕间。
“跟我走,”他语气极冷地重复道,“跟我走。”
无为端坐着看他,从眼角处开始,一抹笑意渐次漾开,滑至眉梢,唇角,整张脸就都是笑意——轻讽的笑意。
“靳眠你在害怕什么呢?”他的语气认真地仿佛初学的童子在向先生请教,甚至隐约有惶恐在里头,“这些话原来是不能说的么,这些事原来是我不能知道的么?可是现在我知道了,这该怎么办呢?”
“无为……”靳眠骤然语塞,良久,他松开了几面的手,无处安放,只好再次捡起被他仍在地上的已经烧去半截的木枝。
“这里头事情太多,长齐和我,都不想你掺合到其中来,那对你不好。”
“到现在你们还不认为,我已经陷在和你们一处的泥沼里了么?”无为抿了淡淡地笑在唇边,轻声道道,“这世道根本容不得人选择。人生来都是善的,可往往被逼得不得不做恶事,他做而是的时候心底里残存的那点善又涌上来,所以他左手执刀杀着人,右手却数着佛珠念往生经。在好人眼里他是假慈悲,在恶人眼里他是伪君子,两边都讨不到好,没有一个人会出来站在他那一边去。他只能孤立无援地站在两队阵营中间,看着自己被两边的刀剑砍成两半。”
“我们已经身在同一处泥沼了,”无为定定看着靳眠,道,“是我自己掉了下来,陷在了这里。无论怎样我身上的污迹是洗不掉的了,我已经没法做一个无辜的站在岸的上旁观者,你们可以当我不存在,也可以以为我就算陷在泥沼里也照样出淤泥而不染,这些都可以。可我要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是,若你们不拉着我,就只有眼睁睁看着我沉没进泥沼里。”
“你会这样做么?”
无为从认识靳眠的那时候起,就极少见他现在像这样沉默过,沉默如极远处那些兽脊般起伏的山峦。靳眠在无为面前一向是停不下来话的,他总是喋喋不休,永远能找到话题来不停地和无为争辩。或者他只是单纯地无聊闲得没事儿干,和无为争辩这件事情中仿佛蕴含着极深切的趣味,他一次次试探,挖掘,深究,这过程乐在其中,自有妙处。
他们始终势均力敌,这一次无为却无论如何也想赢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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