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着傻叉去种地

　　农闲时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间季节便从秋季到了冬季。郑叁拿钱给自己和楚小哥做了两套冬衣，收到冬衣的楚小哥万分欣喜。
　　郑叁问：“楚卿啊，你今年冬天回家去么？若是回去，现在差不多就得动身了。”
　　楚卿摇头，说：“不了，我的活还没干完，不能随随便便就走，男子汉要讲义气。”
　　郑叁听了楚卿的话，居然觉着稍稍宽心。他认为楚小哥该回去，毕竟夷陵离郢都不远，楚小哥过年该回家看看父母兄弟。但他私心里觉得两个人有伴一些。

　　他是不可能回家去的，不说路途遥远，就是他离开郑国前，也有好几年没回家了。每次回家哥哥嫂子都对他有诸多不满，他后来学乖了，不再回去讨哥嫂的嫌，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了。今年若是楚小哥也走了，这屋里就只剩他一个，吃年夜饭得多孤单寂寞。再说，家里又是养猪养鸡养鸭的，他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得要个帮手。

　　再过了几日，天气愈发寒冷，郑叁同楚小哥拉着家里的鸡鸭到镇上的酒楼饭店卖掉。这么一群鸡鸭他们是吃不完的，卖了也好挣钱花。年底酒楼饭店生意好，鸡鸭买卖也多，郑叁挣了不少。挣了鸡鸭钱，郑叁又在镇上采买不少年货，统统背在楚小哥身上。

　　回去时天下起了小雪，郑叁见了兴高采烈。瑞雪兆丰年，冬日里下了雪，来年才会有好收成。见了雪花，楚小哥也停下脚步，仰望飞雪。郑叁发觉楚小哥头顶上有根鸡毛，忙叫他躬着身，伸手给他弄了下来。

　　“小丸、小丸！你到哪里去了？”
　　“阿公，我在这儿。”

　　“小丸、小丸！你到哪里去了？”
　　“阿公，我在这儿！”

　　“小丸、小丸！你到哪里去了？”
　　“阿公，我在这儿！！！能不能不要叫我小名了？！”

　　……
　　郑叁回过头去，一个胡子头发都花白了的老者，身边跟着个二十来岁模样清秀的年轻人。老头子郑叁认识，就是他的好邻居，那对羊弹琴的赵乐师。旁边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样子是他孙子。赵老乐师眼花耳聋，年轻人站在他眼前他却急着要找人，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赵乐师又听不清，简直太可乐了。年轻人急了，拉了他胳膊一把，赵乐师才发觉孙子就在身边，两个人接着在街上走。

　　郑叁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不过他觉着这赵乐师估计听不见，也认不得他，想想就算了。郑叁拉了楚小哥一把，道：“楚卿，咱们回去了，你还想买什么？”
　　楚卿很自觉地摇头，说：“不用买什么了，只要能吃上郑大哥做的饭就好。”
　　“你是饿了？那我回去给你做饭。”

　　听了楚小哥的说辞，郑叁整个人飘飘然了。他的厨艺其实也不咋样，不过楚卿这小伙要求低又吃得多，而且他吃啥都觉着香，简直太好养了。

　　两人慢悠悠地回家，路上雪越下越大，如鹅毛一般。回到家中，雪还在继续下着。郑叁松了口气，抱起脚边围着他转的小黄，道：“终于到家了，幸好回来得早，过会儿雪都要及膝深了。”

　　楚小哥卸下肩上的年货，郑叁整理了乱糟糟的货物，两人磨刀杀鸡，做了一锅小鸡炖蘑菇，别提有多香。楚国四侠走后，没人跟楚小哥抢东西吃，郑叁觉着楚小哥的吃相斯文了不少，越看越顺眼了。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郑叁正在砧板上切肉，读书声飘进耳朵。郑叁抬起头来，有些意外。这附近，似乎没有读书人，全是群没有文化的傻叉呀。此时听见读书声，郑叁觉得整个人都清新了起来。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读书声还在继续，郑叁炒好了肉片，又炒了两个素菜，心情不错。
　　郑叁炒鸡蛋，楚小哥给灶台填柴火。郑叁问：“楚卿啊，你从前上过学吗？”
　　“上过，上了几年。”
　　“怎的？不喜欢上吗？”
　　楚小哥点点头，说：“先生说什么，我总是不大懂。”

　　郑叁早就猜到是这样，楚小哥读不了书他一点都不奇怪。一是他脑袋构造太简单，二是四肢发达的人一般脑袋都不大好使。现在街上不识字的人多了去了，楚小哥好歹还有一身功夫，总比文不行武也不行的强得多。

　　郑叁一共炒了六个菜，到了年底他得好好犒劳自己一番，也顺便犒劳一下楚小哥。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读书声还在继续，这会儿从论语换成了诗经。郑叁和楚小哥将饭菜端进厅堂，小黄在他们脚边转悠，不时旺旺叫上两声。郑叁大方地给了它一碗肉汤泡饭，还给了两个大骨头。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噗！……”郑叁将喝进嘴里的鸡汤喷了出来。蔡老大深情款款的模样突然出现在脑海。这人念什么不好，非念《将仲子》？

　　“郑大哥，你怎么了？不舒服么？”楚小哥连忙问。

　　郑叁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我喝汤喝太快，呛着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又是蔡老大对他念过的。郑叁郁闷地吃完了一顿饭，突然觉得念书的人一点也不清新。乖乖念礼仪道德不好，非念这些？

　　夜幕降临，郑叁烧水，趁着间隙去猪圈后边看了看，给猪圈和马棚加了一些稻草。几只小猪长大了很多，鸡鸭还剩下几只，从明日起，喂养鸡鸭的负担大大减小了，他可以高高兴兴轻轻松松地过个好年。

　　雪还在下，郑叁回到厨房，水已经烧好。他叫道：“楚卿，你要洗洗吗？要洗赶紧过来，水已经烧好了！”

　　楚小哥应了一声抱着换洗衣裳过来，郑叁出门看雪。雪虽然还在下，但雪花小了。郑叁伸手去抓，只留了些许水渍在掌心。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念书的人还在念，郑叁突然没了赏雪的心情。
　　他妈的，这读书人怎的这般烦人？这么冷的天还用功读书，这不是显得别人特别没文化特别懒惰吗，简直令人气愤！更重要的是，念书的声音越来越大，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向上望去，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又走了几步。一人抱着一团雪球正在缓慢下移，慢慢朝他滚来。郑叁擦擦眼睛，确定自己没有见鬼。这是个活人。
　　借着雪光，郑叁依稀辨认出这是个年轻人，他怀里抱着一团雪球，手里捧着一卷竹简，正卖力地读竹简上的文字。郑叁凭着印象，觉着这人应该是赵乐师家的年轻人。这附近没有读书的，这年轻人刚来，十有八九就是他。

　　郑叁被这稀奇模样吸引，不禁问：“这位兄台，你这是在做什么？”

　　年轻人被打扰，不悦道：“没看见吗？我在读书。”

　　郑叁觉着他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傻叉，语气也有两分不悦：“兄台，我自然知道你在读书，可现下已大半夜了，你这样大声读书，会惊扰周围邻居。”
　　年轻人终于将竹简放下，道：“原来如此啊，是在下不对，在下小声读。”
　　可郑叁还是很好奇，问：“小兄弟，可否告知我你为何抱着雪球读书？”

　　年轻人有了卖弄学问的时机，欣然道：“兄台，这你就不懂了。据说越王勾践以图复国之时，十分刻苦，冬常抱冰，夏还握火。我这是效仿古人，勤奋学习呐。果然，我今日效仿此法，整个人都清新了。”

　　“你不觉得冷？”

　　年轻人吸了吸鼻子，道：“是有点。”

　　“恕我直言，你这样念书，会生病的，还是在家里读书为好。”

　　年轻人看郑叁的眼神依旧像看不懂行的傻叉，他坚决道：“多谢兄台关心。我决意刻苦读书，无论天气如何，不敢有丝毫懈怠。”

　　说罢，年轻人低头想捡起竹简，却动作迟缓，捡了几次都没捡起来。郑叁好心递给他，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赵乐师家里的吧。”

　　“我叫姜宛，赵乐师是我外公，我从郢都到这乡下，便是为了寻个清静之地，好刻苦读书，将来像吴起那样，成为王身边的谋士。”末了，他叹道：“唉……其实我说这些，你也不会懂的。乡下之人，认字的就很少，怎能懂这些？……”

　　虽说小姜大声读书很吵很讨厌说话也冲了点，但不妨碍郑叁心中暗暗佩服他的决心和志向。他道：“那你好好念吧，我先回去了，一定要念得小声一些。”

　　郑叁走回自家院子，楚小哥光着上身在堂屋内跑过，他身体结实，六块腹肌若隐若现。郑叁羡慕了一阵，道：“又忘了拿上衣？”楚小哥应了一声，连忙回房翻衣裳穿。
　　“大冷的天，你先把换下来的衣裳穿着再找干净衣裳不行么？”
　　楚小哥边换衣裳边从房里探出头来，道：“对哦，我怎么想不到呢？”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郑叁家的堂屋顶上赫然多了个大洞，地上也多出个歪歪扭扭躺着的人，身边散落着几卷竹简，十分凌乱。郑叁惊魂未定，这洞离他站的距离不过几丈，这人也差点就掉在他身上。楚小哥也难得地吓了一跳，跑过去踹了踹地上躺着的人，那人已经昏死过去了。

　　人，郑叁自然是认得的，正是小姜。至于他怎么掉到他家来的，郑叁觉着是重力加速度的结果。雪球越滚越大，滚下了坡，结果就滚到他家来了。

　　“郑大哥，这人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刺客？”

　　郑叁摇摇头：“这是赵乐师家的外孙小姜。”他抬头看头顶上黑漆漆的大洞，雪花从洞里飘了下来，均匀地洒在堂屋地面上。郑叁心塞不已，这屋顶已经坏了两次了。不过看这小姜穿着打扮挺体面，不是楚国四侠这样的江湖汉子，估计有钱赔给他。

　　郑叁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使劲晃了两下。姜宛醒了过来，幽幽道：“我怎的到这儿来了？”
　　郑叁开门见山：“小姜，你弄坏了我家房顶。”
　　姜宛朝头顶上看去，只见一个黑漆漆的大洞。他对了对手指，道：“先生，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赔呗。”
　　小姜正色道：“我没钱。读书人不谈钱。”

　　楚小哥捏了捏拳头，把手指捏得咯咯响。

　　见了楚小哥，小姜变得颤颤巍巍：“是……是这样的，我来此处便是为了安心读书，因此未曾拿任何银钱，以免心生异心……”

　　郑叁期待的目光暗了下去，他道：“你没有，赵乐师总该有吧？他是你外公，总该帮着你赔吧。”
　　姜宛脸红了红，继续对手指：“母亲……母亲让我定不能花费外公任何钱财，只能在他那处吃住。”

　　郑叁不悦道：“那你总该有所表示吧，你是打算在我这处干活抵债？”
　　姜宛激动道：“我乃一介读书之人，怎能干这些粗人的活！
　　“那你想怎样？”
　　“要不然……不然……我为大哥你读书念诗吧，从前我给我娘念书，每念一篇，就可以得一个钱……”
　　郑叁沉声道：“我不是你娘，而且方才你不是说读书人不谈钱么。”

　　气氛突然变得沉闷起来，姜宛默默地对手指，看着地板不做声。

　　“郑大哥，这该怎么办？”楚小哥转向小姜，道：“你这读书人，怎能不识好歹。弄坏了东西不陪，这不是强盗么？”

　　小姜急红了脸：“我……我才不是，你怎能说我一介读书人是……是强盗呢？”

　　郑叁看着那大洞也发了愁，这黑灯瞎火的，天气又冷，洞不好修理啊。但若是让它漏着，屋里冷不说，明日厅堂内得积上多少雪啊。电光火石之间，郑叁贫瘠的脑子里突然有了个绝好主意。他搭了小姜的肩，笑道：“小姜，是不是很爱读书啊？”

　　小姜诚实地点点头。
　　“郑大哥给你个好地方念，你可以抱着雪球，念一晚上。等明日，咱们再来商讨赔偿之事，如何？”
　　小姜露出笑容：“如此甚好啊。”

　　于是乎，月黑风高下雪夜，郑叁家的房顶上多了一道奇观。年轻人用身体堵住瓦片上的洞口，趴在雪中，手里拿着几卷竹简。但这回小姜似乎没在念书了，只听得顶上呜呜作响。

　　楚小哥道：“这兄弟念的书还真是稀奇，听着怎的有点像风声呢。”
　　郑叁打了个呵欠，道：“无事，去睡吧，多亏了小姜，咱们的房顶不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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