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剩下苍天在上

　　归德军领地始终坚壁清野严阵以待，终于等到了高行周归藩。之后宋毫盗匪很快闻风而散，同时符彦卿也归镇武宁。机不待人眨眼就没了，到唐主终于完全整顿好内部准备北上大干时，刘知远已经坐进了东京城，这下彻底没戏了，唐庭上下皆捶胸顿足悔恨了良久。

　　真是冥冥有验，耶律德光北归时死在半路。赵延寿趁机伪称遗诏要掌握南朝军政，却被对其心怀不满的永康王兀下阴招软禁起来。永康王急着回北庭争位，留下契丹太后的族人萧翰在东京。此时一直一动不动的刘知远终于动了，在晋阳称了帝后便领大军南下光复失地。萧翰压根不想留在中原，立刻准备北归，但他怕走后中原无主身后大乱，就翻出了在洛阳的明宗遗孀王淑妃和李从益，伪称契丹主立其为皇执掌南朝，王淑妃一百个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只得万般绝望的带着李从益到了东京。此时刘知远日近京城，王淑妃根本没有争夺之心，诸将逼迫下才撞大运般发书给在河阳的武行德和在宋州的高行周调兵抵抗。

　　这时武行德早差出他弟弟去刘知远那儿奉表劝进邀取河阳三镇的节度，完全没做理会。高行周推辞说伤病缠身难堪驱用，送走了来使后叹道“衰世难辅，况儿戏乎。”

　　高行周经年在李嗣源牙府内做事，平时也不少见王氏，记得那是一个浑身透着精明的漂亮女人。昔年庄宗与梁对峙时，李嗣源一向低迷的女人运竟然大转。前梁名将刘彟被梁王赐死后，他素有“花见羞”之称的侍妾王氏回了汾州，王氏年轻漂亮很有积财一时追求颇众，谁知她竟看中了内有正妻，家徒四壁，寡言铁脸，半个汉字不识说汉话都带口音，晋王还刚跟他闹过一场＊的新任邢州节度使李嗣源。她托人给李嗣源亲信安重诲塞了些东西，让他去同李嗣源讲，居然说动了李嗣源娶她。
　　那时都在稀奇王氏到底看中了这人哪一点，河东在晋梁角力中能否胜出当时没人乐观，更而王氏入了李嗣源的门后似乎成日都在倒贴私财——之前李嗣源家内穷的见鬼是有名的笑话，到她进门时李嗣源愈被晋王重用，虽然很有改观但摊上万事不管的曹氏的仍然没什么余裕，刚入门的一年多王氏一直在用自己从刘彟那儿带出来的钱上下打点，除了曹氏还有府内侍众连同李嗣源身边左右亲信都没漏下，日子一长全众口一辞说她的好话。再之后庄宗事发兵乱身亡，李嗣源入洛后承位，才都说王氏果然亮眼识人。到封后时她坚持扶李嗣源的正妻曹氏上位，是人的也都知道曹后素来万事不管，明宗一向不过问此类短长，后宫实际上全是王淑妃做主。

　　到现在高行周还记得的是在太原时王氏不过二十四五，凡有李嗣源左右或是过府议事的都分外热情，进进出出的张罗前后，那时候她尤其关心为什么自己一直单身。

　　——“家国两顾嘛，凭高将军这样人材出众的还怕寻不到好亲事吗？要是看中哪家姑娘，嫂子托人去说，保管成的。”

　　确实，李嗣源身边亲从都是义子姻亲，唯有他一个始终不给改姓不给指亲，随处都紧紧带在身边。加上他那一张生就的脸，谁想到什么都不奇怪。之后她对高行周的亲事更是愈发热情，三番五次让人去说。

　　正所谓人言可畏，最后高行周顶不住了——招妻罢了，会死人吗？为这事跟他顶头上司的二夫人对上到算什么——就狼狈不堪的急忙找了个营中的女子娶了。成礼的时候王氏很高兴，特地差人送了一堆贺礼。

　　高行周自己何曾想过娶妻，那时他从来没计划过十年之后的事又何苦连累旁人，更兼妇女之事于他根本就是可有可无。到如今他更有些后悔当时没对那姑娘更好一些，那姑娘生养德儿时正值魏博兵乱，高行周寸步不离的跟在李嗣源身边毫没抱持生念。死里复生一回，到尘埃落定时高行周才差人去太原接她。

　　那姑娘福薄，生产后连惊带吓没多久就伤风死了，只留下了一个男孩。

　　孩子抱回来时大约是忽然换了陌生的地方，怎么哄都不行，一直在哭。孩子的哭声中高行周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处境可悲的有点可笑，这才真是一着不慎落花流水——应该再续娶的，时局这样他根本没空打理身后，北上的调令已经下了，边情似火中原不稳，他难道要带着一个正吃奶的婴儿跑来跑去吗？

　　孩子哭了一会儿就哭累了，他凑到跟前时那个孩子大睁着眼睛盯着他看。

　　那是一双耀眼的金眸。

　　天啊，这算是诅咒还是祝福？

　　有可能的，高行周立刻改变了想法，这个孩子他自己就能养大，会很难，但他一定能做到，他必须这么做。

　　因为他父亲活在他身上。

　　首先，他绝对不能死。

　　后来高行周再见到王氏已是潞王从柯登基时了，依旧眉目入画只多几分憔悴，浑身气质也澹然多了。想来经历了如此生死咫尺的起落看开了不少，她请潞王从柯许她为尼，李从柯没有答应——以嗣子称了皇位后先外放了太妃，再让跟王太妃素来相善的曹太后跟他气一道，八成是怕明宗在天有眼要降灾——之后石郎兵起，他却也没躲过这一遭。

　　沙陀人重姻亲族属，后来称帝的又全是武皇河东旧部跟前朝牵扯紧密。之后虽然改朝换代数次，但前代的后妃公主甚至有不更事的皇子竟都保存下来，不仅保存下来还礼遇有加，甚至有些公主的夫家谋逆反叛都要特地赦免公主亲族。而明宗李嗣源的情面更是谁都要照顾的，甚至之后秦王李从荣趁明宗病重兵反，事情虽然牵扯了王淑妃与李从益，闽帝李从厚也没对她如何。
　　石敬瑭进洛阳时，心中有数的王淑妃没有随李从柯赴火。石敬瑭称帝时自请为尼，石敬瑭没有答应——他也怕薄待了明宗遗孀被人指戳，何况在太原时他也受过王淑妃的好。

　　至今朝代更迭了这么多年，王淑妃竟一直与李从益安好无事的住在洛阳，这次却终于躲不过了。

　　公元九四七年

　　丙辰，帝至洛阳，入居宫中，汴州百官奉表来迎。诏谕以受契丹补署者皆勿自疑，聚其告牒而焚之。赵远更名上交。命郑州防御使郭从义先入大梁清宫，密令杀李从益及王淑妃。淑妃且死，曰：「吾儿为契丹所立，何罪而死！何不留之，使每岁寒食，以一盂麦饭洒明宗陵乎！」闻者泣下。

　　……………………

　　王淑妃至死也没有怪他的意思，很多年之后却有人因此事指责他忘恩背义，说明宗空养了一条白眼狼。

　　……他们知道什么，那个男人怎么会让他去平白寻死。

　　那是永远不能说出来，只有他们知道的话。说出来也没人相信，就像他在明宗身边做稗将时没人相信他真的没半夜钻进过明宗的帐子。

　　他们知道什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