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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曹钰过去总以为齐远文死于难产既是因为他原本体弱多病,也是由于当年政局不稳,宫中也流言四起,令他怀胎之时无法静养。但是看到章瑛如今的模样,曹钰就知道,对于齐远文的早逝,自己也有脱不开的责任:宫眷终身只能在后宫中生活,假如得不到皇帝的支持,那么不论此人出身如何,迟早都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就连平日里见识不下于朝廷官员的章瑛,突然被打入冷宫之后也心气郁结、难以排解,更不要说去世时还不满二十岁的齐远文。
曹钰推测秦祖父选定齐远文为帝后,主要是看中了他的家世:齐远文的父亲齐大護虽为天下闻名的边将,执掌一地的兵马大权,却是平民出身,全靠战功和文皇帝的提拔才升至高位,因此对朝廷极为忠诚,今后也不易受到章、金二家的拉拢,牵制曹钰。
齐远文出生时右手腕上带着一处明显的红色莲花样胎记,观者无不称奇。相士皆言这是大吉之兆,今后必定命运极贵。家人因此对齐远文钟爱如珍宝,并没有让他同几个兄长一样随父学武,而是延请了师傅教他读书、礼仪。笃信佛教的秦人礼为曹钰各处择偶时听说了此事,认为齐远文身上的莲花胎记应是佛缘的标志,就最终跟齐家订下了婚约。
订婚下聘后两年,秦人礼年迈病沉,只能早早安排孙儿同齐远文大婚,以便及早归政于曹钰。成婚时,曹钰十四岁,年长他三岁的齐远文也只有十七岁,同时进宫的徐、林两位侍君都是十五岁。初见齐远文,曹钰看他竟比江南人士更有秀士之风,不免讶异。虽然侍君徐央乐容色过人,宫中无人能出其右,比仅仅称得上清癯端庄的齐远文艳丽许多,但曹钰谨遵秦人礼的警示,成婚后多数时候都只在齐远文宫中过夜。
齐远文在家乡虽也念过书,但他的父兄都是粗人,边塞的教化程度又与京城不同,学养上难免跟曹钰等人差了一截。曹钰当时还与几名内侍一起天天跟着太傅金仁学习,回到寝宫偶尔与齐远文谈起经史地理之类,齐远文都不太能接得上话。而且,每当自认为令皇帝失望或厌烦的时候,齐远文都会流露出惶恐无措之色,甚至不敢抬头看曹钰一眼。他这细腻敏感的性子跟杨锦麟的沉稳温和、章瑛的机敏爽利、周从敬的粗心放达等等都截然不同,让还是少年的皇帝也不知如何应付,唯恐自己一时不慎就伤了齐远文的心,跟他相处时也越发拘谨起来。
曹钰本打算让齐远文每日与自己一同随着太傅读书,既能加深彼此了解,也能让齐远文接触到几个同龄的内侍,开阔心胸。但这个想法遭到了祖父的反对,秦人礼认为齐远文本就生的清瘦,既然已经成为帝后,就该好好保养身体,以求早日诞下皇嗣。齐远文一向孝敬秦人礼,此后便一心在凤桐宫调理养身。
秦人礼于曹钰成婚亲政后七个月去世,少年皇帝的日子自此变得十分难过。多年来总以老弱多病为托词不上朝的义北侯、金家族长金正明,此时又经常在朝会上出现。他仗着自己与文皇帝是平辈,频频以极不恭敬的态度对十几岁的皇帝发难。朝廷一旦要颁布可能触动门阀利益的法令,金正明就必然会授意接近金、章二家的大臣闹一闹,在金殿上公然与皇帝争辩。亏得曹钰沉得住气,每次都能有礼有节地同他们周旋,并没有让金正明等人在朝堂上占到多大便宜。但施政毕竟不是仅靠言语交锋,由于门阀的阻挠,朝廷的一些政令在推行时总会遇到各种障碍,曹钰也只能尽量在新晋官员中缓慢扶植自己的心腹。因为金正明在朝中十分活跃,他的外孙徐央乐在后宫也变得趾高气扬,经常毫无顾忌地派人到齐远文那里“请”皇帝移驾。
亲政后的两年,曹钰几乎每天都忙于跟门阀斗智斗勇,而齐远文的帝后位置似乎也变得岌岌可危。秦人礼去世后不久,齐远文的父亲也突然中风,瘫痪在床,军中的位置则由他的长子继承。不料齐远文的长兄年轻气盛,上任后几个月便因琐事斩杀手下大将,引得朝野议论,正好给人抓住把柄,反复弹劾。有的官员甚至奏请皇帝将他处以极刑,以免边将揽权自重、藐视朝廷。曹钰猜想这些奏章多半是章、金二家策动人写成的,意在夺去忠于皇帝的将领的兵权。无奈姻亲不争气,曹钰也不好替他遮掩,只能将他撤职查办,但很快又借机任命了齐远文的另一名兄长接替这个位置。
当时齐远文已经有了近五个月的身孕,但因胎气不稳,始终在凤桐宫卧床休养。曹钰不想让他烦心,便没有对他详说朝中的纠纷。不料有人故意搬弄是非,竟让齐远文误以为皇帝动了处死自己长兄的念头,立刻赶到御书房哭求曹钰开恩。曹钰好不容易打消了他的疑虑,齐远文却在当天夜里小产了,落下了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齐远文也因失血而整整昏迷了一日。
齐远文本就不是长袖善舞之人,他心思单纯,对于管理后宫并无主见,更不懂得拉拢或者打压其他宫眷,只知事事听命于曹钰。此时他家中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又意外失去了好不容易保住的胎儿,后宫中便有意无意地传出不少议论,说帝后生养不易,才能平庸,亦不知如何博取皇帝的欢心,兴许很快就要被取而代之、打入冷宫。
不知是他自己想岔了,还是身边的庸人出的主意,齐远文竟渐渐执着于一个念头:只有再为皇帝生一个儿子,自己的位置与生路才能保住。尽管皇帝反复言语宽慰,他却始终无法宽心。齐远文举止羞怯、情(和谐)欲淡薄,过去从未对曹钰主动求欢,这时却一反常态,夜里屡遣宫人到御书房敦请还在批阅奏折的皇帝到他宫中过夜,让在旁的章瑛、周从敬等人都觉得尴尬。御医禀告过曹钰,以齐远文的情形,小产后一年内其实不宜再次怀胎,但自己若是不到齐远文那里去,他的忧惧恐怕又要加重。
直至齐远文去世,曹钰跟他总共相伴了三年。除了他郁郁寡欢的面容,皇帝印象最深的居然就是两人在齐远文小产几月后再度同房时,他在曹钰身下流露出的畏惧、痛苦而又异常期盼的表情,近乎病态。这让曹钰觉得自己正对他做的事情异常罪孽,只想迅速离开。
曹钰十六岁那年夏天,京畿大旱,雷电击中都城内一片密集民居引发大火,烧了几天几夜,灾民数百。曹钰正忙于处置,民间又传出古怪的歌谣,意思是上天作此警示,全是因为年轻的皇帝处事不当。章瑛听了便嗤笑道:“若无歌谣还觉此事是天灾,如今倒能吃准也有人祸掺杂在内了。用力过度,不是反显做作?”虽然明知事有蹊跷,但是祭天罪己之类的表面文章皇帝仍旧不可不做,一时便显得有些被动。
门阀既然如此咄咄逼人,曹钰也不能不做提防。曾有密报说,金家突然跟宁皇帝的一个被封为亲王的兄长走得颇近,为此,曹钰只能在饮食起居上加倍小心,甚至偶尔在朝服和便服之下暗穿软甲。一天深夜,照例陪着曹钰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章瑛突然从自己的书桌后面一言不发地走到皇帝旁边,将正在伏案疾书的皇帝完全遮挡在身后。事后,章瑛不好意思地向曹钰承认,那天来送宵夜的宫人有些眼生,他不知怎么就以为是刺客,竟想“护驾”,幸亏没有出声呼喊侍卫,否则就成了露怯之举,传出去倒长了居心叵测者的威风。
曹钰当时自顾不暇,而齐远文却正好又有了身孕。曹钰想让金家消停些,又担心徐央乐因为嫉妒对齐远文不利,于是隔三差五地召徐央乐侍寝,以示安抚——但兴许就是曹钰的这些做法反而让齐远文更加郁闷,生生把他和孩子推上了绝路。
齐远文怀第二胎时更比前次艰难许多,御医屡屡说他气血不足、胎息微弱,全靠大量用药才能勉强保胎。他那时精神也已经不好,皇帝每次去凤桐宫时,他若没有卧床静养,必定也只是抚摸着腹部呆坐,连话都不愿意多说。
也是天意弄人,齐远文因难产去世后不过几年,曹钰亲政以来的紧张局面就逐渐解除了。趁着金正明老死,秦人礼和曹钰在金家陆续埋下的人手开始活动,鼓动他的几个嫡子为了利益互相争斗,又撺掇遭到冷落的庶子伙同其他族人揭发他嫡子的逾制之罪。这样一来,金氏一族被搅得几年也不得安宁,跟朝廷作对的行为便减少了许多,反倒是韬晦了一阵的章家势力又有所抬头。
要是齐远文能活到现在,想必他的身体已经慢慢调养好,说不定还能如愿地生下健康的孩子,稳稳地坐在帝后的位置上陪伴曹钰过上很多年。后来的一切也就都不会发生:曹钰不会再度选后,章忠信不会进京活动,章瑛也不会怀上孩子、被封为奉君。不,曹钰想,自己毕竟还是自私的。假如让他只依照自己的本心做出选择,那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在齐远文和章瑛之间选择后者。
过去,因为章瑛出身于门阀之家,曹钰总觉得自己非得收敛了对他的心思,让他出宫,任他自择佳偶才是正途。如今两人名分已定,连孩子都有了,曹钰的想法自然跟往日不同。既然章瑛已经成了宫眷,曹钰就不仅想让他在自己身边留一辈子,还想把他的心也收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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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解释一下,有人对我说,这个文里面皇帝和章瑛都想得很多,有什么话不能说开吗?
我觉得这涉及两个问题:
1. 就情节来说,这文本来就是从隔阂而起的,假如什么话都能说开,那就没什么可以写的了。
2. 从叙事上来说,这文其实是沿用了“心理现实主义”的手法(别说我装x啊),也就是说,它不是以交代情节发展为主,而是以交代人物行为背后的动机为主的。
按照日常生活的逻辑,在做出比较重大的选择之前,我们都会左想右想,如果把这些思想都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很多人可能就会惊叹其篇幅。所以我认为皇帝和章瑛不是想得很多(就行为来看,皇帝处事甚至还能称得上果断),只是这文将他们的主要思想都反映了出来而已。
当然,假如采取意识流的写法,也许能让大家更直观地感受到这些文字只是人物泛泛的思索,但是这种写法对于生子文来说好像太新潮了点(不过倒似乎真没人尝试过,大家可以考虑……),所以我还是选用了19世纪的传统的“心理现实主义”手法,基本也就是司汤达那路的。我当然不敢说学得到位,只能说逐渐摸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