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絮锦如梦

　　康熙十一年冬。
　　屋外，雪簌簌地落下，积得满庭院的素净，给那份本因年关近至而喜乐的心情徒徒添了份淡雅的境致。
　　蓝毓尧走到庭院中，身上只着青绒氅衣，外披一件绒地绣花的对襟披风，脚底高窄的花盆底已轻没雪中，身后只留下些浅浅的雪印子。没想到竟又到年关了，时间像指间涓涓流沙一般，去得这样快，快得叫人心慌却无可奈何。她的眼睛被这寒气染得有些朦朦的。
　　眼前似乎变得模糊了，看不清了，不止是脚下这熟悉的雪路，更看不清摆放在自己眼前的路，这一条命运之路究竟带给她什么呢，赐予她来到大清的机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望向身旁几米远的大雪松，若有所思地慢慢缓步过去。这棵雪松青悠悠的针枝上已盖上纯白的雪垫，不但掩不去它的苍劲生命力，隐隐还透着股不屈的强劲。她顺着偌大的树干一路望向顶端，这样冷的天，却还能不断争取着□□得直上生长，不畏一切得直上天际。她倚着雪松，有些懵懂。
　　雪花又漫漫而飘落，她见这光景，只站了小会便进屋去了。这虽是初冬，却也是个落雪片子的天气，还是冷得叫人有些瑟瑟抖.
　　“咳…咳…”她刚走进屋中坐下，又忍不住轻声咳了两声，她紧忙用丝绢微掩住唇间，怕再咳出声来。
　　“小主，您看您怎么又出去了！出去了也不多穿一些，这天寒地冻的……”云簪也从屋外走进来，发辫上也沾了些雪珠。她一边走过来，手上端着一壶热茶，见着她咳，又开始絮叨。
　　“我披上斗篷了，觉得暖和着才出去小站了一会，你别唠我了。”她微微笑道。
　　云簪没有紧接着接话，只利索地把手上的茶壶放在木桌上，伸手拿上茶杯倒上递给她，又继续发起话头子：“这内务府的人还真会‘做人’，瞧皇上不怎么到咱们这来，就拿些个不保暖的东西来打发咱们，这青绒明明是六月里头穿的，竟现在拿给咱们……”
　　她静静地接过茶杯，像没听见云簪的话一般，只专注地看着热气从手里的瓷杯中逸出，然后慢慢将茶杯移到嘴边轻抿了一下，问道：“是敬亭绿雪？”
　　云簪望了一眼蓝毓尧，收了些音调道：“小主，云簪知道您不在意这些，不愿跟后宫争宠，可他们就是凭着您这点，瞧咱们好欺负……”
　　她回头深邃地看了云簪一眼，随后只慢慢问道：“这好茶打哪儿来的？”
　　“回小主，是上次皇上过来时赏下的，那时尹贵人也在，还夸小主泡茶的手艺了得。云簪瞧还留下些，便拿出来泡了。小主……”云簪絮絮地说着，突然欲言又止，偷偷望了一眼蓝毓尧，却看不出一丝表情。
　　“我记得。”她的语气还是平平淡淡得，淡得没有一点波澜。
　　对于此时的她，云簪还是隐隐有些怕怕的，不知道是怕什么，只知道这么平静的她实在让人难以琢磨。虽然跟着这位小主也两年多了，可她始终揣摩不出她的心思。在这后宫里，明着暗着的斗争处处存在，可惟有她，像是身处皇宫之外一般，那么得平静，真叫人想不透。还有这万岁爷，调用自己到她身边伺候，看得出来，是对这位小主特别地留心，在意，但是奇怪地是到现在皇上一次也未曾临幸过她，只是少有地到这儿走动走动。这次到南苑去带了那么多妃子，却惟独没有这位小主，说上心，却又在冷落着她，实在叫人想不透。云簪突然“噗嗤”地笑了一声，自己瞎琢磨什么呢，要能那么容易琢磨透，那皇上就不是皇上了，主子也不是主子了，想着便不禁笑出了声。
　　蓝毓尧望了一眼云簪，浅浅一笑，微微嗔怪道：“你想到了什么，乐得都笑出了声。”
　　云簪赶紧捂嘴，刚想解释道，突然听到门外有人规律地敲了几下门，接着便是一声禀报：“蓝小主，奴才有旨，请小主开门。”蓝毓尧一顿，听出来是御前伺候的小廷子，觉得有些奇怪，他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南苑么……她虽有些不解，还是起身唤云簪去开门，自己也走过去看看。
　　门刚一开，只见小廷子的宦帽上落上不少的雪花，怀中抱着一大包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奴才见过蓝小主。”小廷子弯腰请安道。
　　蓝毓尧走上前，谦谦有礼道：“公公，请您先进来吧，里头暖和。”小廷子望了一眼她，便跨步走进屋子里。
　　待小廷子进来后，蓝毓尧平静地问道：“公公，您这是？”“回蓝小主，皇上有旨，怕小主受寒，特地差奴才回来给小主添些衣物。”小廷子说着便递上前。蓝毓尧望了一眼云簪，云簪便上前顺意接下，“劳烦公公了，这是一点心意，请公公收下。”说着拿出一些碎银子递给小廷子。
　　“奴才不敢。皇上说了，不准收蓝小主一点好处。”小廷子恭敬地回道。
　　蓝毓尧怔了一下，慢慢说道：“那请公公小坐一下，外头寒冷，请公公喝完一杯热茶再上路吧。”“既然是蓝小主的好意，那奴才就先谢过小主了。”小廷子微笑着作揖道。
　　“公公客气了。”说完便吩咐云簪去泡茶，自己便转身走进里间去。
　　不过一会，云簪便上茶过来，她把茶端给小廷子，又瞪了他一眼，轻声骂道：“你倒好，现在本奴婢来伺候你，想那会儿你怎么巴结我的倒是都忘了！”
　　小廷子嘻眉笑眼道：“好姐姐，小廷子哪敢忘！只是不敢再却了蓝小主的好意！”
　　“那你刚刚怎么不领主子的情啊？”云簪又白了他一眼。
　　“不是不领，是不能这么领。皇上确实有旨，不能拿蓝小主的一分一毫！”小廷子正正有理道。
　　“算了，姐姐我也不跟你计较。那我问你，你可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回宫里来吗？”云簪的不快也去了，便想从小廷子嘴里套出点有用的东西。
　　“这……”小廷子正在犹豫怎么回答，这时蓝毓尧从里面走出来，素颜上有些怔怔地。她走到小廷子面前，伸手递给他一只紫色折枝栀子荷包，定定地看着小廷子的眼睛，说道：“请公公替我带给皇上，”说完，又另一只手拿出一些金花片塞到他手里，“这是感谢公公的一点心意。”小廷子愣了一下，紧紧抓着那只荷包，感觉到其中有股刚硬之物，便明白过来，忙弯身谢道：“谢小主，奴才一定替小主带到。那奴才这就告辞了。”
　　“公公走好。”蓝毓尧微微点了下头说道。
　　“谢小主。”说完就转身走到门前，正要打开门迈出时，蓝毓尧又突然唤道：“请公公等一下！”
　　小廷子不解地转过身，望向蓝毓尧：“小主还有事？”
　　蓝毓尧迟缓了一下，才开口道：“皇上……最近过得好么？”
　　小廷子微微垂下眼，只是缓缓地摇了下头。
　　“恩，公公请走好吧。”蓝毓尧仍是平静地说道。
　　“谢小主，奴才告辞。”说完便开门真的迈了出去。
　　屋里只留下淡淡的沉寂。云簪见到她又在沉思，也不敢出声问她，尽管有一肚子的疑问。没想到这次，蓝毓尧却先开了口：“云簪，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云簪不敢，云簪不敢。只是……”她被她突然的话声有些惊到了。
　　“你说吧。”蓝毓尧微微一笑道。
　　“云簪只是不明白，小主刚刚为什么只问了一句皇上好不好，不问问清楚皇上为何不好？”云簪轻声地问道。
　　“皇上是为撤三藩的事儿烦心，后宫不得干政，我不方便问清楚。”蓝毓尧镇定地答道。
　　“小主怎么知道的？那小主既然知道，为何不写信安慰万岁爷呢？”
　　蓝毓尧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淡笑道：“我想说的话，都在荷包里了。”说完便起身，慢慢走进里间去了。只留下云簪在那里困惑地收拾适才的茶杯。
　　她站在梳妆台前，手上拿着一张微微有些褶皱的五色花笺纸，因为是夹在衣物中，带有少许的微香。她看着上面墨色的字眼，眼神有些迷离起来。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後，暮天闻角。
　　断香残香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寂寞么……这深宫里，谁又不寂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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