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欧阳俊把紫苑抱回家放在客厅，进屋翻出自己的T恤和运动裤，“你要不要去洗个热水澡？”

　　紫苑点点头，指指桌上的纸和笔。欧阳俊拿来给她，她咬着下唇屏着呼吸刷刷写了几个字，写完时脸已经红透，“阿俊哥，你这里有没有卫生巾？”

　　欧阳俊也有点尴尬，“你看我这里像是有这玩意的吗……”

　　“上次我管颜老师借，你床头柜里有一包。”紫苑头都快埋到地里去了。

　　欧阳俊立即跑进屋，五秒后冲回来，“没有，大概她收拾东西的时候都带走了。我去楼下买，你要什么样的？”

　　“随便，别买成护垫就行。”紫苑眨了下眼睛，反正都这样了，索性再加一行，“最好有护翼。”

　　“好，我很快就回来，你自己慢慢洗，当心别滑倒。”欧阳俊把她抱进浴室，给她搬来小凳子，把换洗衣物在衣钩上挂好，才关门出去，临走前忍不住多嘴一句，“你知道自己今天这样，还去什么生日会？！”

　　我……我这才是第三次接待大姨妈，哪有个准啊……紫苑委屈地想，不是我自不量力，实在是它不给面子，偏偏选在这时候到访啊，不过也许不落水，也不会来得这么汹涌突然，我也用不着在萧家打死不肯换衣服了……

　　紫苑扭开水龙头，热水喷淋而下，全身再次湿透，一小时前那恐怖的回忆重新浮现脑海。挣扎的时候，很多人，很多事情闪过眼前，马晴，萧岚，阿俊哥，爸爸，爷爷，奶奶，甚至已经消失很久很久的妈妈，她会告别一些人，然后和另一些人永远在一起了吧……可是她并不想去见爸爸，不是不爱爸爸，是她还年轻，不甘心，不甘心啊！来的路上还答应过要给阿俊哥编一个礼物呢，她死了，马晴，萧岚，爷爷，奶奶……他们会不会伤心，有多伤心，她其实并不确定，也不大关心，可阿俊哥一定会伤心，非常非常伤心的，颜老师不要他，他已经很难过了，她也离开他，他身边还有谁呢？这次没死成，一定要学会游泳，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第二次！……

　　热气蒸腾中，她迷迷糊糊地回味着当初混乱不堪的思绪，直到浴室门被敲响，“买回来了，我给你放门边上，听到就敲敲门。”

　　紫苑敲了敲门，欧阳俊放下东西就离开了。她轻轻拉开一道门缝，把门边一个塑料袋捉进来。欧阳俊给她买了日用夜用各一包护舒宝，还有——紫苑两眼发直地看着塑料袋——一包三枪纯棉女式内裤，还是最小号的……

　　紫苑突然觉得颜老师其实看走眼了。阿俊哥多好，多会照顾女生啊，他明明是这么细心这么体贴的一个人，为什么颜老师终究还是不要？她还记得阿俊哥在忙完嘉阳的事情以后到底是去了一趟老家，为挽回女友做最后的努力，可回来时好像他刚离开的不是自己家乡而是渣滓洞白公馆，整个人无比憔悴，神情哀伤，话都不愿多说。过了很多很多天，她才知道，颜老师竟然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和家里安排的一个相亲对象订婚了，听说对方三十岁，事业小成，稳重孝顺。

　　紫苑不知道颜老师何以这样决绝，也许她真的对阿俊哥死心了，又或者正因为还没有死心，为了让自己死心，才以最快速度强迫自己变成别人的准新娘。阿俊哥是有很多缺点，是不如当年那样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可在今天看来，阿俊哥绝不是颜老师口中那个除了嘉阳谁都不在乎的人啊。

　　紫苑洗完澡，换上干爽衣服，往床上一砸，倒头就睡着了。欧阳俊给她拉好窗帘，关上门，坐在客厅长出了一口气，拾起电话给林聚雪拨过去。

　　“Juno，今天实在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

　　“这有什么关系，你妹妹怎么样了？没什么大碍吧？”

　　“膝盖磕了一下，抹点药就好了，多谢关心。我是现在去找你，咱接着谈，还是改天？”

　　“改天吧，你也别出来了，陪你妹妹好好过个周末。周二下午我都有空，要不你周二过来？”

　　“好，那就麻烦你了，我们周二见。”

　　放下电话，欧阳俊走到阳台上抽烟。嘉阳成立三年多，和Miracle在操作系统、数据库、OA软件等方面都合作得很好，借着这家新兴大鳄的东风，嘉阳业务量以陡峭曲线迅速上升，除了梁捷，Miracle也有愈来愈多的销售团队乐于与他合作打单。而SBM作为老牌外企早已根深叶茂，嘉阳技术实力与其需求相比还有不少距离，若不是马石春帮忙，恐怕SBM客户的门嘉阳都敲不开。另一方面，马石春手里客户众多，吃喝不愁，根本懒得在嘉阳这等量级的合作伙伴上下功夫，幸好有林聚雪这个小姑娘，对他还算尽心尽力。其实他很清楚，林聚雪需要这么一家将来能培养成自己心腹的合作伙伴，他也需要林聚雪在SBM内的全力支持，两边互惠互利，一起成长，但正如他在Miracle不能只靠梁捷一样，他也不能只追着林聚雪跑，最重要的是提升自己对SBM其他销售的价值。IT服务公司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头，彼此之间大同小异，能把嘉阳与其他公司区别开的价值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对客户业务的理解。

　　Miracle的客户多是中小企业，业务流程并不复杂，产品通用性很强，SBM的客户却大不相同，一套系统涉及成百个业务流程，其间更连结无数部门的切身利益，实施起来不但要与客户信息部门配合，更多时候要跟客户业务部门达成高度默契，才不会和信息部门一起被业务部门骂死。这对IT技术人员，包括欧阳俊自己，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也许是时候去读个MBA了？

　　欧阳俊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离开澄夏时他以为自己从此就告别学校了，那时候如何能想到有一天又会因为书到用时方恨少而想要回来？当然他需要的并不是几本书几堂课能给予的，但他的确觉得自己不能再靠着一知半解去理解客户和管理嘉阳了。MBA课程并不能直接教给他如何与客户交流业务，但却能给他另一种思路，另一些启示，让他作为一个企业家，而不是仅仅是个打单的销售，去面对客户和下属。

　　也好。现在他又是一个人了，多了很多时间，因为不再需要时时刻刻记挂另一个人的生活，见缝插针陪伴另一个人的晨昏，他不是谁的未婚夫了，多了很多预算，因为不再需要攒着钱买房置业，向另一个人请示每一笔开支。他静静地站在阳台上，十月的阳光不冷不热，温柔而安谧地抚过他脸庞，这是北京最美的季节，虽然短暂，上天的这一点小吝啬也值得最真诚的感恩。是的，我们都需要感恩，欧阳俊对自己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不能浪费了之前那么深重的打击，那么痛苦的牺牲，他必须让自己在将来不小心想起如郁的时候能安然地说，你的选择是对的，而我，也没有错。

　　紫苑醒来的时候，屋里黑沉沉一片，她翻身下床，一只脚蹦到窗边拉开了窗帘，金色霞光顷刻眩了她的眼，这是早晨还是晚上？她金鸡独立状思考了一会儿，从自己的影子看大约是傍晚吧，也就睡了小半天，为什么好像过去了无比漫长的时间，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自己好像几天没吃饭似的饿得手脚发慌？

　　她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正要转身，视线不经意落在阳台晾衣杆上，只一眼，一直提着的那条伤腿便踩到了地上，佝偻的身子瞬间笔直地石化——她全身上下的衣服，包括染血的内裤、外裤，全部洗好挂在阳台上迎风飘扬，旁边同时晾着的还有副驾上的车坐垫一块……

　　在萧家她被阿俊哥抱起来的时候，飞快地瞄了眼沙发，应该是没弄脏，但奔回家的这一路，车坐垫到底没能幸免……阿俊哥，我知道你来得很及时了，但你要不要这么勤快这么不给人家小姑娘留点面子啊……

　　“你起得真准时，我刚准备去煮面条！”欧阳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紫苑被吓了一大跳，差点蹦起来。他一手揽住她，一手摸了摸挂在衣架上的牛仔裤裤腿，“这裤子真难干，你晚上就在这睡吧，我去公司睡。明天我送你回学校。”

　　紫苑头低低地窝在他怀里不动。

　　欧阳俊奇怪地抬起她下巴，看到一张通红的小脸。他忽然明白过来，伸手用力捏了捏她的鼻尖，笑得出了声，“瞧这羞的，我们家小紫苑是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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