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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医生沈薇
周四下午三点,秦城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
门楣上挂着小铜牌:“沈薇|临床心理学”。字是阴刻的,漆成黑色。他来过这里很多次,从两年前开始,每月一次,有时两次。但今天不一样。
诊室里很安静。百叶窗半掩着,滤进来的阳光在地板上切出细长的光条。空气里有淡淡的薰衣草香——沈薇喜欢在加湿器里滴精油,说能帮助放松。但秦城从未真正放松过。
沈薇坐在办公桌后,正在看一份文件。听见门响,她抬起头。
“秦城。”她微笑,放下文件,“坐。”
秦城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沙发很软,皮革的,坐下去会微微下陷。他习惯性地选了这个位置——背靠墙,面朝门,能看到整个房间。
沈薇走过来,在对面的单人椅上坐下。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四十多岁,但看起来很年轻,眼睛很亮,总像在观察什么。
“好久不见。”她说,“上个月你没来。”
“厂里忙。”秦城说。声音有点干,他清了清嗓子。
沈薇点点头,没追问。她拿起茶几上的笔记本,翻开,又放下。
“电话里说,”她看着秦城,“你遇见一个人。”
秦城的手指在膝盖上蜷了蜷。沙发皮革冰凉,透过裤子面料传到皮肤。
“嗯。”他说,“上周。”
“能说说吗?”
秦城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地板上的光条,灰尘在光里缓慢浮动。
“在学校的收发室。”他开始说,语速很慢,“我去取明信片。他也在。”
“他是谁?”
“林清舟。”秦城说出这个名字时,心脏轻轻抽了一下,“英语系的。他说……我们以前认识。”
沈薇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笔尖划过纸张,沙沙的。
“但你记不起来。”她说,不是问句。
“嗯。”秦城顿了顿,“我只记得……他的眼睛。琥珀色的右眼。”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愣了一下。为什么是“只记得”?难道还有别的该记得的吗?
沈薇抬起头:“琥珀色?很特别吗?”
“很特别。”秦城说,“像……像晚霞。或者说,像……”
他停住了。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词:星空。但没说出口。
“你第一次见他就注意到这个?”沈薇问。
秦城想了想,摇头:“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是以前见过,但不记得了。”
“他怎么说你们的关系?”
“他说是朋友。”秦城顿了顿,“但我觉得……不止。”
“为什么?”
秦城深吸一口气。他往后靠进沙发里,皮革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说,“说了句话。脱口而出,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什么话?”
“‘在你眼里,我看见了我的整个星空’。”
诊室里安静了几秒。只有加湿器细微的嗡鸣。
沈薇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这句话……对你有特殊意义吗?”
“我不知道。”秦城说,“但我说出口的瞬间,觉得……很熟悉。像说过很多遍。”
“像对谁说过?”
秦城摇头。脑子里空空的,像蒙了雾。
沈薇等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说过,两年前你摔下山,失忆过一段时间。”
“嗯。”
“当时医生说,记忆可能没有完全恢复。”
“嗯。”
“秦城,”沈薇的声音很温和,“心因性遗忘,通常和创伤事件绑定。大脑为了保护你,会把某些记忆封存起来。特别是那些……会带来强烈情绪反应的记忆。”
秦城看着她:“你是说,我忘了林清舟,是因为他……让我痛苦?”
“不一定。”沈薇说,“也可能是相反——忘记他本身,就是痛苦的来源。”
这话有点绕。秦城皱起眉。
沈薇重新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什么。秦城看不见,但能听见笔尖移动的声音。
“你提到明信片。”她说,“从怀特霍斯寄来的。”
“嗯。每个月都来,两年了。没有字,只有极光照片。”
“现在你知道是谁寄的了。”
“林清舟。”秦城说,“他在怀特霍斯留学。”
“两年。”沈薇重复,“每个月都寄。没有回音,但还是寄。”
她顿了顿:“这听起来不像普通朋友会做的事。”
秦城的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钝痛。
“你想记起来吗?”沈薇忽然问。
秦城抬起头。
“即使可能是痛苦的?”沈薇看着他,“即使记起来后,你会发现你伤害过他,或者他伤害过你?即使那段记忆可能……改变你现在的生活?”
问题一个接一个,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
秦城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看着地板上的光条,看着灰尘的舞蹈,看着自己的鞋尖——沾了点灰,该擦了。
最后他说:“我想。”
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沈薇点点头。她在笔记本上又记了几笔,然后合上本子。
“我建议你多和他接触。”她说,“渐进式的。从简单的会面开始,聊些日常话题,观察你的反应。”
“反应?”
“情绪反应。生理反应。”沈薇说,“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莫名的悲伤或喜悦……这些都可能帮你找回记忆。”
秦城想起那天在咖啡馆。看着林清舟的眼睛时,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腔。手心全是汗,握杯子都在抖。
“还有,”沈薇顿了顿,“你说过你失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年前。”秦城说,“从……从医院醒来后。”
“最近呢?”
“还是失眠。严重的时候,整夜睡不着。”秦城苦笑,“安眠药也没用。”
沈薇看着他,眼神里有种秦城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同情,又像是……了然。
“秦城,”她说,“你失眠最严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个人在身边,会不会好一点?”
秦城愣住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但此刻,在安静的诊室里,在沈薇平静的目光下,他忽然说了实话。
“有。”他说,“我想过……如果林清舟在,我可能就能睡着。”
话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惊了一下。
为什么是林清舟?为什么不是别人?
沈薇没有惊讶。她只是点点头,像早料到他会这么说。
“那或许,”她轻声说,“你该试试。”
---
离开诊所时,已经是傍晚。
秦城站在街边,看着车流。秋天的南京,梧桐叶开始变黄,在夕阳里像镀了金。风一吹,叶子簌簌地落,铺了一地。
他拿出手机,点开林清舟的聊天界面。
最后一条消息是两天前。林清舟说:明天下午有空。
他回:那去科技馆?听说有天文展。
林清舟回:好。
然后就没再联系。
秦城盯着那个“好”字,看了很久。然后他打字:明天下午三点,科技馆门口见?
发送。
几秒后,回复来了:好。
还是一个字。
秦城看着那个字,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他收起手机,往停车场走。脚步比来时轻了些。
坐进车里,他没有立刻发动。只是靠着椅背,看着前方。
挡风玻璃上落了一片梧桐叶,黄绿相间,叶脉清晰。夕阳透过叶子照进来,在仪表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想起沈薇最后说的话。
“秦城,”她在门口送他时,忽然说,“找回记忆的过程可能很慢。也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你得有心理准备。”
他问:“如果找不回来呢?”
沈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那就要问你自己——是想要一个完整的过去,还是一个完整的现在?”
当时他没听懂。
但现在,看着那片梧桐叶,他忽然有点明白了。
完整的过去,是记起所有事,包括那些可能带来痛苦的。
完整的现在,是接受遗忘,然后重新开始。
他伸出手,指尖在挡风玻璃上轻轻碰了碰那片叶子。隔着玻璃,触不到,但能看见清晰的纹理。
就像记忆。隔着一层什么,看不清,但确实在那里。
车窗外,夕阳渐渐沉没。天空染上瑰丽的橘红。
秦城发动车子,驶入车流。
电台在放一首老歌,女声温柔地唱:“如果记忆有声音,会是怎样的旋律……”
他调大了音量。
旋律在车厢里流淌。缓慢的,忧伤的,像秋天本身。
他想,明天。
明天会见到林清舟。
明天,或许能离答案近一点。
即使只是一点点。
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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