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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
第七教学楼,黑底红字的数码显示屏上醒目的一行大字:“14:27”。
教宏观经济学的老张刚放进来一个午课迟到的学生,她恨铁不成钢地伸出指头摇摇点了点电子屏。
“不是我爱挑刺,你们自己说说你们!有多少人是踩点到的、迟到的,你们以后签合同也打算这么着?掐秒进门,说对不起?”
台下稀稀拉拉分散着坐的学生们眼观鼻鼻观心,装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挨骂。
张明霞一手扶着讲台微微喘了口气,估摸着自己经年的高血压又要因这帮油盐不进的学生更上一层楼。
她准备继续开炮,再扯一扯“浪费国家资源”的大旗,半侧过脸,眼角余光里,“国家资源”——学校今年才配上的投影幕布玩具似的摇晃起来。
张明霞瞪大眼,投影里的公式、文字在她脑子里蹦跳,电光火石间,本能最先醒来,她刚升上来的一团气破口而出:“地震!所有人,钻桌子底下!”
隋莘是个令行禁止的乖学生,冷溶机敏,两人眼疾手快,一左一右,一把将身旁还在桌子上迷迷瞪瞪画小人的林一帆扯了下去。
林一帆正翘着二郎腿,匆忙间一绊:“哎我的腿!”
她的声音被淹没了,小小的教室里翻椅不停摩擦,令人心悸的噪音响成一片,也许过了一分钟,也许过了数十秒,讲台上的张明霞双手扒着讲台试了几次,终于颤着腿立起身:“快!所有人起来,从前后门出,不要抢,东边的先走!”
慌了神的学生们推推搡搡,终于游鱼出洞似的开始往门口挤,张明霞试着挪腿,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几乎僵成了一具木偶,只有眼睛珠子还能自由活动,还能瞟见队伍里的“老鼠屎”。
张明霞:“不要带东西!就说你呢!要包还是要命!”
教学楼前的广场,惊魂未定的学生们挨挨挤挤,还在七嘴八舌地讨论刚才的地震。
冷溶和林一帆几人一路过来,听到了不下五个事后诸葛亮在高谈阔论“咱们这儿不在地震带上”“小震不用跑”。
校园广播里传来呼吸声和话筒尖锐的鸣叫,广场上的人声渐渐静了下来。
“刚才发生了地震,所有师生请往空旷地带暂避,远离建筑物、指示牌等!再次重复,所有师生,请往空旷地带!”
302全员来自宁静的平原地区,只在游乐园感受过什么叫天摇地动,当下都有些呆了。
游乐园都没去过的隋莘有些茫然:“东西都还在教学楼里…”
林一帆梦游一般自言自语:“我要给我妈打个电话,她们公司那楼特高,估计挺晃的。”
隋莘摸了摸兜,有点急了:“我没带电话。”
“没事啊,没事,”林一帆回过劲儿来,拍了拍她的肩,“不会丢,你要打我带了。”
她想了想,将手机递给隋莘:“你先打吧,都在一个城市,我妈估计没什么事儿,蓉儿——你用不?”
冷溶言简意赅:“我带了,不用管我。”
广场上,渐渐回过神来的学生们纷纷借手机给家里人打电话,大地重归平稳,方才的摇晃好像一场幻觉,不多时,三三两两的笑谈就重新响起了,“什么时候回去上课啊”“晚上吃什么”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这头,冷溶飞快地打了个电话,一旁的林一帆只能听到她时不时“嗯”一声,大约还不到半分钟,冷溶放下手机,神色松动了些。
林一帆:“你就这么打完了?你给谁打啊?”
冷溶不愿多提:“我妈。”
冷晓眉没什么事。冷溶家和北城相隔不远,精神卫生中心的楼矮,管理又严,这个钟点冷晓眉要么还在病床上结结实实地睡午觉,要么就在园区被领着做广播体操,没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打完这通电话,冷溶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还是挥之不去,她的眉头越来越紧,直到听到林一帆的声音。
冷溶:“有人给汪明水打电话了吗?”
林一帆一愣:“没有……明水应该还好吧,我寻思本来也没什么大事?”
冷溶没有应林一帆,她一言不发,手机搁在耳朵边,脸色越来越差,薄唇上那点微微血色几乎全抿了进去。
林一帆试探着问:“打不通?”
冷溶还是没讲话,重拨。
隋莘安慰道:“可能是采访就关了静音,蓉儿你别急。”
冷溶心知肚明林一帆和隋莘说得有道理,只是一个电话而已,汪明水写稿采访的时候关静音是常事,这还是她之前联系不到汪明水时从年雁雁那儿听说的,可是此时此刻——为什么偏偏是此时此刻!
她一声不吭,仍是一个接一个地重拨电话。
拨打的间隙,皮卡丘的萌叫铃声突然响起。
冷溶连屏幕都没来得及看,按下接听键就放到嘴边,方才压抑的火气再忍不住:“你又往哪儿去了!听不见的吗!”
电话那头,冯靖远的耳朵被这含着心血的质问吵得一阵嗡鸣,她抬起手机又看了看屏幕,确认是冷溶无疑。
冯靖远:“……是我,冯老师。”
冷溶愣怔,脸上的怒火和放松同时被冻结又慢慢消失,木木地说:“老师,您找我?”
冯靖远那头早乱成了一锅粥,给冷溶打了几个电话却都在占线,她正在疾步下楼,也无心再做安抚情绪之类的铺垫,急急交代了一句:“你找几个人,挨个确认一下你们班同学的情况。”
冷溶应了声,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好的老师,但是这到底是——”
冯靖远上班大半年,敷衍的功力水涨船高:“我也不知道,你先确认好吗?”
不待冷溶反应,一声“哎书记我就来”后,电话那头没了声音。
林一帆和隋莘眼巴巴地看向冷溶。
冷溶摇了摇头,张嘴想说话,才发现嗓子像被灌了生漆似的,又黏又沉,进了气只会狂咳,半天才找回声音。
“你们俩帮个忙……咱们先分头打电话点下人。”
一个小时后,二班全班人的情况都清楚了——一个据说回家奔丧的,一个跟着文调社出门的,剩下的都好好待在学校,没踩没踏,活蹦乱跳得很。
又过了一刻钟,回家奔丧的也联系上了,下落不明的只剩下一个仍旧打不通电话的汪明水。
冷溶脸色沉,人看着也没什么精神,被林一帆硬拽到了林家小厨.
“不是说除了电气学院那边差点踩踏,再没什么事儿?这就是自己给自己吓的,先吃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而且,你再这么无休无止地打下去,我怕还没等到明水接电话,你先把她手机打没电了。”
冷溶的神情看着没什么变化,话倒是听进去了点,将手机放下了。
林一帆和隋莘对视一眼,终于放心了些,只因冷溶下午那死罢不休地架势几乎将二人吓住了,我行我素惯了的林一帆甚至开始自我怀疑:难道真是我和隋莘对朋友太不够意思了?我俩怎么就没把魂儿丢了?
谁知道这头刚安分了没几分钟,菜还没上一道,几人突然听见旁边秃头戴眼镜的男学生一声石破天惊的“我靠!”
大学校园里四处可见此类张嘴就不干不净的男性人类,冷溶本来就烦躁,眉头不由自主皱了起来,谁知那人还有下文。
“我靠!是四川地震了,说可能八级!”
冷溶“噌”地站起身,两步跨到隔壁桌。
她脸色吓人,声音却平静,又冷又快地问:“你说哪儿?你听谁说的?”
那人原本正一惊一乍想吸引点目光,抬头一对上冷溶的脸,整个人如同被针戳碎的气球,瞬时没了气势,半天才磕磕绊绊挤出几个字:“我舍友说的,他刷天涯看的,说是能和唐山比……不知道真的假的。”
到了第三天,所有人都知道是真的。
302几人几乎48小时不眠不休地守在电脑前蹲守各路消息,更是将文调社那头问了个遍,电话打出几百通,到最后只剩下冰冷的“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14号下午,连轴转了几天的冷溶再次站到了冯靖远的办公室里。
冷溶:“老师,学校会不会开始组织志愿者,我要报名。”
短短三天,当成个小长假的时候,谁也不觉得里头的“长”有什么含金量,可是放到此时,冯靖远才明白什么叫度日如年。
她早就被铺天盖地的消息砸了个晕头转向,眼下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都快要抬不起来。
“你是班长,你能别添乱吗?”
冷溶一动不动:“我不是在添乱,我八百米能跑进三分钟,没有过往重大病史,没有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都没问题,我请求加入志愿者队伍。”
冯靖远:“……”
她疲倦地叹了口气,准备随便说点好话,高低先把冷溶打发出去,可是一抬头看见冷溶的脸,本来准备出口的糊弄又全被噎了回去。
冷溶的眼睛很独特。小孩子的眼睛水润动人是理所应当的,等到遭受了十几年书本和人情的“折磨”,这本来人人都有的水润就会被逐渐磨去,直至彻底消失。
冷溶却不同,冯靖远对这双眼印象深刻,只因冷溶一说话,黑色瞳仁就全是狡黠灵动,面无表情时也全无呆板,反而像两汪深泉,教人摸不清她在想什么,有股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捉摸不定。
然而此刻,那双漂亮眼睛的巩膜里却满是红血丝,冷溶的嘴角冒出了血泡,额前碎发全贴在皮肤上,黑眼圈比眼睛还大些。
冯靖远知道302的几个人关系好,可同学毕竟算不上亲故,她没料到冷溶居然会急成这副模样,再想到事发以来冷溶不辞辛苦忙上忙下,心里更软了一分。
想到这儿,她拍了拍冷溶紧紧攥成一团的手,沉吟了片刻,正准备说话时,皮卡丘萌叫却突然响彻办公室。
冯靖远摆了摆手:“你先接电话吧。”
冷溶才看见去做志愿者的曙光又被突然打断,脸色说不上好看。
她从兜里盲摸出电话,瞧也没瞧就按下了接听键,不耐烦地问:“谁?”
电话的另一边,汪明水的声音哽在喉头,数息后,她艰难地吐出带血的几个字:“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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