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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期末的校园,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一种松弛下来的甜腻气息.紧张有序的学期接近尾声,处理完繁杂的归档工作,老师们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轻松,办公室里,几个还没急着离校的老师正三三两两的闲聊,话题早已从教学研讨滑向了家长里短.
"我真是一分钟也不想回家,"有着二十多年丰富教学经验的李老师,此刻却揉着太阳穴,脸上写满了与平时讲台上的从容判若两人的烦躁和无奈,"我女儿,好不容易考上211,这学期还没念完,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什么要订婚,才二十岁啊,这不是胡闹吗?"
她重重低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腔中的郁结都吐出来:"我这个假期,宁可就住在教师公寓,也不想回家面对她,一回去准吵架."
李老师的烦恼立刻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一位年轻的男同事玩笑道:"李老师,要 我说啊 ,赶紧让她订吧.别等到30岁,什么都懂了,就不想结了."
话音刚落,就被旁边另一位女同事立刻不赞成的推了他一下,低声劝阻:"喂,你可别胡说八道,20订婚,还是太早了."
她转向李老师,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理解:"不过李老师,现在的孩子想法确实都挺超前的,跟我们那会儿完全不一样,网络信息那么发达,他们接触的东西多,有自己的主见,有时候确实让咱们当家长的措手不及."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也纷纷加入讨论.
"是啊,我侄儿也是,大学没毕业就想着创业,拦都拦不住."
"时代不一样了,咱们觉得是火坑,他们说不定觉得是蜜糖呢."
"沟通还是最重要的,硬来肯定不行..."
李老师听着同事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脸上的愁容并未散去,反而更深了,她何尝不知道要沟通?可面对女儿那幅:"我的人生我做主"的坚决摸样,她那些关于学业,关于未来,关于婚姻需要基础的道理,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望向窗外已经开始背着行囊,欢声笑语准备离校的学生们,心里一片茫然,她能教会那么多学生知识,引导他们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却在自己女儿的人生选择题前,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挫败.
期末的最后一场全校教职工大会终于落幕,紧接着各年段自发组织的聚餐,既是庆祝学期顺利结束,也是假期前的短暂聚会,直到夜深人静,街灯阑珊,木可才带着一身淡淡地的烟火气和疲惫回到家.
推开家门,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晕开一小圈暖黄的光.老甘还没睡,穿着睡袍坐在他那把惯常的藤椅上,面前摊着一本翻开的画册,手边是一杯早已没了热气的茶,他看起来不完全算是在等她,更像是在享受这独处的,安静的深夜.
看到木可回来,他抬了抬眼,声音带着夜色的温和:"回来了,玩的开心吗?"
"嗯,大家都挺放松,"木可换了拖鞋,目光落在老甘身上,灯光勾勒出他不再年轻的侧影,带着一种常年独居留下的,难以言说的寂寥.诺达的房子里,大部分时间只有他一个人,对着他的画,他的收藏,他的回忆.她心头突然一酸,一种混合着心疼与愧疚的情绪涌了上来.
"老甘"她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声音轻轻地:"你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很孤独?"
老甘闻言,转过头看她,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却异常的亮,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他忽然笑了起来,不是苦笑.而是一种豁达的,甚至带着惬意舒展的笑.
"傻丫头,"他的声音沉稳:"孤独啊..这个词要看你怎么理解了哦."
他端起那杯冷茶,抿了一口,才慢悠悠的继续道:"年轻的时候,害怕孤独,总觉得那意味着不被需要,不被理解,是种失败.到了我这个年级,反倒觉得,有时候它也是一种..."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形容:"...一种令人向往的自由."
"不用迁就谁的作息,不用费心找话题,想安静就安静,想折腾就折腾,这幅画看不顺眼了,可以盯着改一宿,没人催你睡觉,心里念着谁了,就安安静静的念着,没人打扰."他的目光似乎飘远 了一些,落在了窗外无边的夜色里.语气平和:"这种自己跟自己待着的自在,很多人求还求不来呢?"
苏木可怔怔的听着,她从未从这个角度理解过'孤独'.在她看来,孤独是冰冷的,是需要被驱散的,可在老甘这里,它却成了温润的,可供咀嚼和享受的状态.
她看着老甘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庞,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晃了晃,明亮的眸子藏着一丝调皮,:"老甘爸爸,我们去海边灯塔吧,"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突发奇想的兴奋:"听说A城的海边灯塔,现在可热闹了.有好多好多人在放孔明灯,我们也去吧 .去吧."
她扯着老甘的袖子,像个讨要糖果的小孩,试图用这种蛮不讲理的撒娇,将他从那种过于沉静.仿佛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状态里拉出来,拉回到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老甘被她晃得哭笑不得,看着眼前瞬间褪去疲惫,活力满满的姑娘,眼底深处那点因回忆而起的微澜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纵容和暖意.
车灯如河静默在夜幕下的城市里.浩瀚无垠的夜空中冉冉升起一片通明.在朦胧月色下寄满希望的孔明灯飘向虚幻而向往的地方,那一笔韶华渲染了岁月.
"木可.你放过孔明灯吗?"
浮躁过后归于平静的语气:"没有呢"木可摇头,看着夜空中黯然失色的星辰.
孔明灯带着人们的祈祷飘向天空的时候,凝望的人在放手的那一刻会渴望它能将梦想变成现实吗?
老甘默默不语,眼神空洞的停留在抬眸间那一片光辉中.
他突然想起和林悦一同放过的孔明灯,那些年的憧憬变成了当下的遗憾,她落笔时灿烂的笑容,她所坚定的信念最终熬不过岁月的年轮,从她手中飞走的孔明灯带着她的允诺一并散落在天涯.
那片如同星光般的美终究只能存在一瞬之间,却无法恒久,它随波逐流般散落一方,带着人们的寄托消失在看不见的黑暗里,亦或是燃灭在最美的一瞬.
"小可,你会在你亲手放飞的孔明灯上写下什么呢?"
"我不会留下文字,就让它飞吧,无牵无挂...飞到飞不动了,它无需完成任何使命,它只需要灿烂过就够了."
他若有所思的笑,在人潮涌动中,隐约能看到她眉间的一抹豁达.
"我一直好奇,我的女儿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兜兜转转还是吕长垚."
"他...很好."
陪伴 有时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任性,和一场奔向海边灯塔的深夜出行.
林悦,这个名字在和园里像一首被刻意淡忘的老歌,旋律依稀,却无人轻易触碰.她是老甘此生唯一的遗憾,一幅永远无法收笔的画,一场缺失了新娘的婚礼.
在木可尚显模糊的记忆里,林悦阿姨就像是带着阳光和花香降临的,她很美,不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明艳,而是像江南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女子,温婉娴静,说话的声音总是轻轻地,带着笑意,她对木可极好,会给她买很多漂亮的衣服,会用柔软的笔触教她画最简单的花鸟,会在老甘因为创作陷入焦虑时,温柔地准备好茶点,然后牵着木可的手悄悄退出去,留给他安静的空间.
具体是哪一年呢?木可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闷热的夏天,她躲在二楼的楼梯转角,第一次听到老甘和林悦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确切的说,主要是老甘压抑着怒火的质问声,而林悦的声音很低,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她听不真切,只记得最后是林悦带着哭音喊了一句:"你不明白!",然后是重重的摔门声.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林悦阿姨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他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老甘变得异常沉默,画室里堆满了揉成一团的废稿,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一种冰冷的绝望.
直到大约两个月后,林悦又突然出现.她瘦了很多,脸色有些苍白,但看到木可时,依然努力挤出了温柔的笑容.她和老甘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谁也不再提起那次争吵,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更加甜蜜,因为他们开始筹备婚礼了,老甘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连画笔都变得轻快起来.
木可还记得那件挂在客厅里,洁白圣洁的婚纱,林悦阿姨试穿时,眼里有着对未来的憧憬,却也藏着一丝她当时看不懂的,极深的忧虑.
可就在婚礼前三天,林悦再一次消失了,这一次,她只留下一封信,上面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没有解释,没有缘由.她就那样决绝的,彻底的抽离了老甘的世界,也成了木可记忆里一个温暖的,却带着巨大问号的剪影.
从此,老甘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他关闭了即将举办的个人画展,开始漫无目地的游历,行踪也飘忽不定,一走就是大半年,回来时往往带着满身风尘和更多沉默,和园别墅里,属于林悦的痕迹被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但那幅未完成的,穿着婚纱的女子画像,却始终挂在老甘书房最不起眼的角落,蒙着一层细尘.
木可想,他后来应该有找过她吧?
以老甘的性情,那样刻骨铭心地爱过,那样不明不白地被放弃,他怎么可能不去寻找?他那些年的漂泊,那些寄回来的.描绘着不同地域风光的画作背后,是否都藏着一双寻找的眼睛?
或许,他早已经找到了.
或许,他知道了当年她离开的苦衷,知道了那场争吵背后她无法言说的挣扎,也许是因为无法治愈的隐疾,也许是来自家庭无法抗拒的压力,也许是...一段她无法割舍却又无法面对的过去.
又或许,他找到的,已经不是他们记忆里的那个林悦了,时光荏苒,世事变迁,当年那个温婉如玉的女子,可能早已在生活的洪流中变成了另一个人,有了新的身份,新的牵绊.
所以 老甘选择了沉默.
他将那段往事,那个人,连同那份蚀骨的遗憾,一起封存在了心底,用他所谓的孤独的自由来消化和承受,他依然作画,依然收藏,依然用他的方式守护着木可,只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块,再也无法补齐.
林悦,成了和园一个无声的注脚,是老甘画架上永恒的半成品,也是木可心中,一个关于爱与离别,最初也最沉重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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