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玉扣

　　时近岁暮，京中各户皆透出年关特有的忙碌。
　　江漩已着手整理行装，不日将携女儿同往风城江家祖宅，为母亲贺六十寿辰。
　　今岁新春，蒋和意终可暂离京都这令人窒息牢笼，尤其能远离某个瘟神！
　　思及此，蒋和意唇角抑不住，扬起清浅笑意。
　　这日天光初霁，江漩携女出门为江家姐弟挑选赠礼。
　　长街商铺林立，喧声不绝。
　　“灵表姐和弘表弟最喜机关小物，”蒋和意挽着母亲手臂，明眸流转扫过两侧铺面，“寻常首饰衣料怕是难入他们眼。”
　　江漩含笑颔首：“你倒知他们脾性。既如此，且去西街那几家老字号，他家的鲁班锁与机巧盒最是新奇。”
　　母女二人踏入“巧夺天工”店铺。
　　四壁木格罗列九连环、孔明锁、自行人等物，琳琅满目。
　　蒋和意一眼相中八宝转心盒，盒面暗藏机括，需依序触发方能开启。
　　蒋和意轻拨机簧，闻得清脆‘咔哒’声，满意颔首：“灵表姐定会喜欢。”
　　又为表弟择了套精铁打制的微型工具，刻刀锉钻一应俱全。
　　采买毕机关玩物，复往稻香村选办时兴点心，再至荣宝斋拣选上等宣纸湖笔。
　　“封灵虽爱机关，亦工绘事。”江漩细心叮嘱，“给你舅母们也备些礼。”
　　看着母亲与侍女仔细打包，蒋和意满心期待。
　　“唯憾父亲，不得同行。”
　　因礼部岁末祭祀宴席繁多，蒋度年须得留京。
　　“无妨，”江漩温声宽慰，“你小舅父此次会同我们一道回去。”
　　蒋和意眸中粲然一亮，江浪最善军械机关。
　　他任职虞衡清吏司郎中，工部岁务清简可提前告假。
　　“有小舅父同行，路上定然不会无趣！”她已迫不及待欲往风城。
　　--
　　五日后天光未亮，蒋府门前车马辚辚。
　　行装既备，江漩母女正与蒋度年话别，他朝服在身。
　　弄棋扯蒋和意衣袖，眼圈微红：“三小姐，您当真不带奴婢去吗？山高水远，只南木一人，若有不便如何是好？”
　　蒋和意轻拍其手背安抚：“好弄棋，我并非不愿带你。车上局促，母亲亦只带一人。你留京守着绣木阁，打理那些机关零件我最放心。”又凑近低笑，“风城最有名的糕点蜜饯，每样给你带一大包，如何？”
　　弄棋这才展颜：“那…那小姐一路定要当心，早些回来。”
　　“好。”
　　马车消失在晨雾中。
　　车出城门，蒋和意回望渐缩为灰线的巍峨城墙，心下满足，枕在母亲膝上阖目小憩。
　　翌日黄昏，车队忽止。
　　后方传来整齐铁蹄声，江浪率先察觉有异，下车探查。
　　蒋和意暗自不安，忽闻熟悉嗓音穿透车壁：“前面，可是蒋府马车？”
　　“正是。不知阁下是？”
　　万籁俱寂，唯闻骏马踏雪声渐近，蹄声一下下敲在她心头。
　　她紧攥袖口暗自祷告：定是听错了...
　　蹄声停于车畔，噩梦之声再起：“本王奉旨往嘉庆郡剿匪。不知江大人与蒋府家眷欲往何处？”
　　蒋和意闭目死心。
　　果真是他！当真阴魂不散！
　　车外江浪急行礼：“微臣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江浪，参见平南王殿下！”
　　江漩欲拉女儿下车，却见蒋和意脊背僵直，双手抵住车壁，双眸紧闭，誓不动分毫。
　　她暗叹一声，整理衣衫，独自下车，敛衽见礼：“臣妇江氏，见过王爷。”
　　“小女偶染风寒，恐过病气，失礼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萧其玉轻嗤。定是那孤傲人儿刻意避而不见。
　　今日他心绪尚佳，无意计较这等小伎俩。
　　“蒋夫人不必多礼。”他漫不经心，抚着马鞭，“年关将至，这是携女往何处去？”
　　“回王爷，家母六十寿辰在即，正欲携小女回风城祖宅贺寿。”江漩垂眸应答。
　　“风城？”萧其玉重复这两字，忽抚掌笑道，“巧极。本王正要前往嘉庆郡郡都，恰与风城同路。那边近来匪患频发，既然同程，不如结伴而行？有本王亲军护卫，必保夫人与三小姐周全。”
　　江漩与江浪交换眼色，俱露难色。虽有军队护送安稳，可……
　　想起女儿与这位王爷的纠葛，那些传闻……
　　“不必！”
　　车帘倏然掀起，蒋和意探出脸：“臣女一行人中自有护卫，皆是百战精锐，足御寻常毛贼。王爷既奉皇命剿匪，当以公务为重，莫为臣女等误了正事。”
　　字字如冰珠落玉盘，划界分明。
　　萧其玉挑眉，果然经不得激。
　　目光在她面上流转半匝，轻笑：“本王瞧三小姐面若朝霞，声如金玉，呵斥起本王来条理分明，何来风寒之态？”
　　江家兄妹心头骤紧，未料她这般沉不住气。
　　江浪方欲圆场，却被蒋和意截断：“臣女本无病，不过只是不想见王爷罢了。”
　　“攸宁！不可无礼！”兄妹齐声呵斥，慌忙向平南王请罪。
　　“王爷恕罪！微臣这外甥女定是连日坐车，烦闷焦躁以致口不择言！望王爷莫与她一般见识！”
　　“确实如此。王爷，我家攸宁平时最注重礼仪尊卑。臣妇回头定好好教导她。”
　　萧其玉浑不在意无礼之言，只捉住那二字：“攸宁。”
　　“你的小字，叫攸宁？”
　　蒋和意没好气，翻白眼，硬邦邦颌首。
　　“攸宁…心性和平，意有所宁。”他忽想起她埋首机关时，专注模样，确实配得上这二字中的静气。
　　“倒也相称。”话锋一转，“若待本王亦能如这名字，心平气和些...”
　　蒋和意泠然截话：“王爷在梦里？”
　　“哈哈哈，”萧其玉纵声长笑。
　　比起温顺娴静，他更爱这般伶牙俐齿模样。
　　江家兄妹看得胆战心惊，见王爷无愠色，反显纵容，只得噤声。
　　“江大人，蒋夫人，”萧其玉转向二人，威仪自成，“此行前往嘉庆郡，路途确不太平。既遇朝廷官员家眷，断无坐视安危不顾之理。”
　　不待回应，即扬声道：“齐英！”
　　“末将在！”一彪形大汉即可策马上前。
　　“点一队精锐，精锐为蒋家车队开道，本王随行。”
　　“是！末将领命！”
　　齐英洪声应下，旋即调转马头，迅速点一队人马，行至蒋家车队前方。
　　江漩兄妹知难推拒，只得躬身：“臣妇/微臣，谢王爷护卫之恩。”
　　“不必多礼。”萧其玉坦然受这一礼，目光再次投向车窗后的人儿。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唰”的一声，车帘垂落，严严实实隔断视线。
　　萧其玉盯着晃动锦帷，冷哼一声。
　　车队重启，蒋和意倚着车壁，听那恼人声线时近时远。
　　时而指挥行军，时而与舅父夸耀战功，扰得她心烦意乱。
　　偶欲窥景，帘外必现那张戏谑面容，败尽兴致。
　　这日驿馆外，晨雾未散，蒋和意正欲登车，忽闻蹄声迫近。
　　萧其玉玄氅墨鞍，停驻车畔：“近嘉庆郡地气渐暖，三小姐可愿试骑？本王必护周全。”
　　她侧身淡答：“谢王爷美意。臣女生于风城，南国景致早谙。况冬寒侵骨，无福消受。”
　　“这凛然冬日，愿王爷好生享受。”
　　语毕径自登车。
　　江漩惶然致歉：“小女无状，多有冒犯，还请王爷海涵。”
　　“无妨，蒋夫人请自便。”萧其玉目送晃动车帘，怒意暗生。
　　同行半月有余，她自始至终都是这幅态度，这便是她所谓效忠诚意？
　　车内，江漩凝视失神的女儿许久，轻叹：“阿难，娘知你素来知礼，鲜少任性妄为。娘欲知晓你与平南王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何以对他屡屡失态？竟不顾周遭人群。”
　　蒋和意素来心思缜密，纵有不悦亦能持礼自持，断不会轻易开罪于人，更何况对方是位高权重的亲王。
　　然如今面对平南王三番两次的接近，她竟避之唯恐不及。
　　即便避无可避同席而坐，言语间也总带着锋芒。有时对方递来暖炉书卷，她虽伸手接过，那声道谢却说得艰涩异常。
　　“唉！”蒋和意长叹：“娘，女儿不想对您说谎、欺骗您。但真相，女儿不能说，永远不能。”
　　“为何？”江漩心头骤沉，声若蚊蚋：“可是...牵扯极大的事？”
　　她握住母亲的手，目光灼灼：“娘，你可信女儿能妥善处置此事？”
　　江漩凝视着女儿眼中灼灼明光，恍惚又见六年前那个单薄少女，也是这样执拗地望着她：
　　“娘，女儿想开间铺子，卖自己做的机关玩意儿。”
　　那时她选择相信这双眸里星火。而今奇货居名动京城，便是最好答复。
　　“娘信你！”江漩紧握女儿双手，目光如磐石不移：“无论前路如何，娘永远站在你身后。”
　　蒋和意眼底冰霜霎时消融，弯睫倚入母亲怀中，蹭蹭母亲脖颈，软声道：“娘待阿难真好！”
　　“傻孩子，”江漩轻抚女儿云鬓，喉间泛起温柔涩意，“娘就你一个女儿，不疼你，又该疼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