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冤新辞

　　**第二十章：三线合流**

　　天亮时，她们找到一座荒废的山神庙。

　　庙在半山腰，门扉歪斜，神像被蛛网覆盖，但胜在隐蔽。沈青将马牵到庙后林子里拴好，江知意用枯枝扫出一块干净地面，铺上油布。

　　沈青先检查了江知意的腿伤——昨夜骑马狂奔，伤口又有些渗血。她重新清洗上药，动作比往常更轻。江知意安静坐着，目光落在沈青渗血的手掌上。

　　“你的手。”她轻声道。

　　沈青看了一眼，简单用布条缠了缠：“皮外伤。”

　　处理好伤，两人靠着墙壁坐下。晨光从破窗漏入，在满是灰尘的地面投下斑驳光影。沈青从怀里取出那个油布包裹，小心展开。

　　对账册静静躺在油布上，纸页泛黄，边角磨损。

　　江知意也取出周仓曹留下的底单副本，两样东西并排放着。又拿出从丙字仓带出的私账抄本——虽然大部分交给了谢衡，但关键几页她们自己也留了抄录。

　　三份证据，来自三个不同的人，跨越三年时间，却指向同一个真相。

　　沈青开始整理。她将底单、对账册、私账按时间顺序排列，将其中能互相印证的条目用炭笔做上标记。江知意则负责誊抄摘要——将最关键的时间、船号、货物、差额、涉及人员，整理成一份清晰的清单。

　　庙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炭笔划过的轻响。

　　阳光慢慢移动，从东窗移到头顶。

　　整理到一半时，沈青忽然停下笔。她拿起对账册的最后一页，又翻看底单副本中对应时间的记录，眉头微蹙。

　　“这里不对。”她指着对账册上一行记录，“承奉三年七月十二，‘顺风号’实载硫磺四百斤，申报为零。但周仓曹的底单上，这天‘顺风号’根本没有报备出港。”

　　江知意凑过来看：“林文记错了？”

　　“不像。”沈青沉吟，“笔迹流畅，没有涂改，不像匆忙或错误。更像是……他记录的，是另一套系统。”

　　她快速翻阅私账抄本，找到相近日期的记录——也没有“顺风号”的记载。

　　“三条线，底单是官方记录，对账册是书吏私下核对，私账是冯阚的私人账目。”沈青梳理着，“如果这三条线都对不上，说明还有第四条线——一条连冯阚的私账都不记载，只有林文这样的具体经办人，才有可能接触到的线。”

　　江知意脸色渐渐凝重：“你是说……有一批货物，连冯阚都在账面上做了遮掩，但实际经办的书吏，却不得不记录？”

　　“对。”沈青放下炭笔，“而且这批货，时间就在溃堤案发生前三天。硫磺……大量硫磺。”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测。

　　私铸兵器，需要硫磺。但若数量大到连冯阚都要在私账上隐瞒，那就不止是“私铸”了。

　　庙外传来鸟鸣，清脆悦耳，却衬得庙内更加寂静。

　　就在这时，庙门方向传来极轻的、有规律的叩击声——两长一短，重复三次。

　　是谢衡约定的暗号。

　　沈青迅速将证据收好，塞进墙角的砖缝。江知意握住剔骨刀，两人一左一右闪到门后。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戴着斗笠、穿着粗布衣的汉子侧身进来，是钟七。他脸上有风尘之色，手臂上还缠着新的绷带。

　　“钟大哥？”江知意一怔。

　　钟七摘下斗笠，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从怀里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大人给你们的。”

　　沈青接过信，没有立刻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大人料到你们拿到东西后，不会回白石镇，会就近找隐蔽处落脚。”钟七声音低沉，“这一带适合藏身的，就这座山神庙和下游的龙王庙。我先来的这里。”

　　江知意注意到他手臂的伤：“你的伤……”

　　“前天晚上，悦来客栈那场火，我断后时留下的。”钟七说得轻描淡写，“不碍事。”

　　沈青拆开信。信纸很薄，字迹却密密麻麻，是谢衡的亲笔：

　　**“沈姑娘、江姑娘亲启：”**

　　**“信至之时，料你们已取得林文证物。甚好。然局势有变，需速告之。”**

　　**“其一，冯阚已知林文被接触，龙游商帮正在邻府大肆搜捕。你二人需立即转移，不可再返白石镇。”**

　　**“其二，瑞王三日前进宫面圣，以‘整饬漕运、肃清积弊’为由，请旨彻查江南漕运。圣上准奏，命瑞王会同户部、工部，组建‘漕务稽查司’。冯阚虽已革职待查，但其旧部多有留用，且稽查司副使乃瑞王门生。”**

　　**“其三，我前日所上弹劾冯阚及涉及走私之奏本，被留中不发。御史台几位同僚再奏，皆被驳‘证据不足，需待稽查司核实’。瑞王在朝堂放言：漕运积弊多年，牵扯甚广，需缓缓图之，不可因一两桩旧案，动摇国本。”**

　　**“其四，我收到密报，瑞王府长史已于十日前离京，行踪隐秘，但最后出现之地，是江州。”**

　　**“综上，冯阚已为弃子，但其背后之人，正借‘整顿’之名，行掌控之实。你们手中证据，若此刻抛出，恐被稽查司以‘需复核’为由扣压，甚至反诬为‘伪造证物、构陷朝廷’。”**

　　**“故，需你二人将现有证据——周仓曹底单、林文对账册、丙字仓私账摘要，以及你们对私铸工坊之见闻，整理成一份详尽条陈，附关键证物影本。五日内，送至江州城东‘听雨茶楼’，交予掌柜。我自有渠道直送京城，避开稽查司。”**

　　**“此事已非翻案，乃生死博弈。我身陷朝堂，分身乏术，只能为你们争取时间与通路。望慎之又慎。”**

　　**“又及：苏娘子可信，但勿全信。她亦有她的生意。”**

　　**“谢衡手书”**

　　信很长，沈青看完，递给江知意。江知意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白。

　　“瑞王……这是要一手遮天。”她声音发颤。

　　“不止。”沈青看向钟七，“谢大人还有什么话让你转达？”

　　钟七点头，压低声音：“大人说，瑞王要的不仅是控制漕运，更是要借‘整顿’之名，将冯阚这条线上的所有隐患——包括你们，包括所有知情者，全部清理干净。林文能活到现在，不是侥幸，是因为他还有用。但现在，他可能已经……”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江知意猛地站起身，腿伤让她踉跄了一下：“我们得去救他！”

　　“来不及了。”钟七摇头，“我来的路上，听到消息，永丰货栈昨夜‘遭了贼’，账房先生李默‘受惊过度，旧疾复发’，被东家送去乡下庄子‘养病’了。”

　　养病。一个多么体面又残忍的说法。

　　江知意跌坐回地上，手指死死抠进泥土。

　　沈青沉默片刻，问钟七：“谢大人要的条陈，五日，江州城东听雨茶楼？”

　　“是。”钟七从怀中又取出一个小布袋，“这里面是新的路引、一点盘缠，还有两身不起眼的衣裳。大人说，走山路，别走官道。龙游商帮的眼线，已经撒出来了。”

　　沈青接过布袋，掂了掂，很轻，却沉甸甸的。

　　“另外，”钟七犹豫了一下，“大人让我问你们……是否愿意，将条陈中涉及瑞王府的部分，暂时隐去？只针对冯阚和龙游商帮。他说……扳倒冯阚，已是大功。瑞王势大，若一击不中，恐遭反噬。”

　　庙里安静下来。

　　阳光已经移到西窗，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知意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冷得像冰：“钟大哥，请你转告谢大人：我父亲死的时候，那些河工死的时候，冯阚和龙游商帮在数钱的时候，瑞王在王府里赏花听戏的时候——他们想过‘反噬’吗？”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

　　“我要的不是大功，是真相。是所有该负责的人，都负责。”

　　钟七看着她，又看向沈青。

　　沈青将布袋收好，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

　　“告诉谢大人，”她声音平静，“五日后，江州听雨茶楼，条陈和证据影本，会准时送到。至于内容——我们写我们看见的，他送他想送的。”

　　这话说得微妙。钟七愣了愣，随即明白了——沈青这是留了余地。她们会如实写，但谢衡可以选择性地上报。

　　“明白了。”钟七点头，戴上斗笠，“那我走了。你们保重。”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苏娘子让我带句话——‘玲珑阁的茶，要趁热喝。’”

　　说完，他闪身出门，很快消失在林间小径。

　　庙里又只剩两人。

　　江知意还坐在地上，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沈青走过去，蹲下身，将那个油布包裹从砖缝里取出，重新放回她怀里。

　　“写吧。”沈青说，“把所有的，都写下来。”

　　江知意抬头，泪眼朦胧中，看见沈青平静而坚定的脸。

　　“嗯。”她用力点头，抹去眼泪。

　　两人重新摊开纸笔。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摘要，而是一份详尽的、条理分明的陈情书。

　　从江文远发现漕运异常，到他被构陷下狱；从周仓曹私藏底单，到林文冒死记录；从丙字仓的私账，到私铸工坊的兵器；从冯阚的贪婪，到瑞王府长史的踪迹……

　　一笔一划，一字一句。

　　阳光渐渐西斜，将整座山庙染成金色。

　　远处山林传来归鸟的啼鸣，近处有溪水流淌的淙淙声。

　　而在这座破败的庙宇里，两个女子，用最原始的方式，记录着一场席卷江南、震动朝野的黑幕。

　　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

　　像春蚕食叶，也像……利刃出鞘前，最后的磨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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