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五月的早晨，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白偌昕背着书包，低头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她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昨天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日记被公开时的难堪，王浩晨沉默的侧脸，同学们复杂的目光，深夜删除联系方式时的决绝，还有枕头上的泪痕。

　　一夜之间，世界好像变了个样。

　　走进教室时，她刻意放轻了脚步。但还是有人抬起头看她，眼神里带着好奇、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她假装没看见，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王浩晨已经坐在那里了，正在看一本数学竞赛的书。听到她走近，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没有抬头，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说“早上好”。

　　白偌昕的心脏猛地收紧。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坐下，从书包里拿出课本，一本本摆好。动作很慢，像是在拖延时间，拖延那个必须面对的尴尬时刻。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但这种安静和平时的学习氛围不同，它沉重，压抑，像一层无形的冰面，覆盖在每个人的心头。

　　早读铃响，语文课代表站起来领读。白偌昕跟着念，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她能感觉到旁边的王浩晨也在读，但他的声音也很低，像是刻意压抑着。

　　两个人坐得那么近，胳膊几乎要碰到，但却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河水冰冷，深不见底。

　　早读结束后，第一节课是数学。李老师讲解一道复杂的函数题，讲到一半时，他说：“同桌之间讨论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解法。”

　　教室里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但白偌昕和王浩晨的座位，却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

　　白偌昕盯着那道题，假装在思考。王浩晨也盯着那道题，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他们都想开口，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你有什么想法”太正常，但此刻却显得格外生硬；说“这道题你怎么看”又像是刻意回避昨天的事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的讨论声越来越大，他们的沉默就显得越突出。白偌昕能感觉到周围几道目光偷偷瞥过来，带着好奇和探究。

　　她的脸开始发烫，手心冒出冷汗。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打破僵局——

　　“我觉得可以这样解。”

　　王浩晨突然说话了，声音很平静，但语速比平时快，像是急于结束这种尴尬。

　　他从草稿纸上撕下一小片，快速写下几个步骤，推到白偌昕面前。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盯着那张纸。

　　白偌昕低头看着那些字迹。很工整，很清晰，是王浩晨一贯的风格。但今天，这些字看起来格外陌生，像是来自一个她从不认识的人。

　　“嗯……挺好的。”她小声说，声音干涩。

　　“那你呢？有其他想法吗？”王浩晨问，仍然没有看她。

　　“我……我也差不多。”白偌昕说，其实她根本没看清那些步骤，大脑一片空白。

　　讨论时间结束了。李老师拍了拍手：“好了，谁来说说自己的解法？”

　　王浩晨举起手。李老师点头示意，他站起来，流畅地讲解了自己的思路。声音很稳，逻辑很清晰，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

　　白偌昕坐在座位上，低着头，假装在记笔记。但笔尖停在纸上，久久没有移动。她能感觉到王浩晨讲解时，有几道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移动——看王浩晨，又看她，像是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王浩晨讲完后坐下，李老师赞许地点点头：“很好，思路很清晰。还有其他解法吗？”

　　没有人举手。李老师又讲了一种标准解法，然后继续上课。

　　那节课剩下的时间，白偌昕几乎什么都没听进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身边这个人身上——他翻书的声音，他记笔记的动作，他偶尔轻微的咳嗽声，他身上的洗衣液香味……

　　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课间，王浩晨站起身，对前排的张浩说：“我去趟办公室，李老师找我。”

　　“哦，好。”张浩看了白偌昕一眼，欲言又止。

　　王浩晨离开后，张浩转过身，压低声音：“白偌昕，你还好吧？”

　　白偌昕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还好。”

　　“昨天的事……”张浩犹豫了一下，“我们都觉得林小雨太过分了。你放心，我们不会乱说的。”

　　白偌昕的心沉了一下。“乱说”？看来昨天的事情已经传开了，至少大部分同学都知道了。

　　“谢谢。”她低声说，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浩晨他……”张浩看了看门口，确定王浩晨还没回来，“他昨天下午心情很不好。放学后一个人去了操场，打了很久的篮球。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

　　白偌昕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想象着那个画面——夕阳下的操场，王浩晨一个人在打篮球，沉默地，用力地，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球场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张浩叹了口气，“你们俩……唉。”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们之间的尴尬，他们之间的沉默，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

　　“顺其自然吧。”白偌昕说，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王浩晨很快就回来了。他坐下时，带进来一阵微凉的风，还有办公室特有的粉笔灰气味。他没有看白偌昕，也没有说话，只是重新翻开书。

　　第二节课是英语。老师让同桌两人一组做对话练习。这次的主题是“My Best Friend”，我的好朋友。

　　白偌昕盯着课本上的对话模板，突然觉得讽刺。Best Friend？她现在还有好朋友吗？林小雨？王浩晨？还是那些用复杂目光看她的同学？

　　“开始练习吧。”英语老师说。

　　教室里响起练习对话的声音。但白偌昕和王浩晨又陷入了沉默。

　　这次，王浩晨先开口了，语气很公式化：“你先说A部分，我说B部分，可以吗？”

　　“可以。”白偌昕点头。

　　他们开始机械地念课本上的句子：

　　“Who is your best friend?”（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My best friend is...”（我最好的朋友是……）

　　王浩晨念到这里时卡住了。他盯着课本，沉默了几秒，然后跳过了名字，直接念下一句：“He is a kind person.”（他是一个善良的人。）

　　白偌昕听着，心里一阵刺痛。她知道，如果是在昨天之前，王浩晨可能会说“My best friend is Zhang Hao”，或者开玩笑说“My best friend is my math book”。但现在，他连一个名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朋友”这个词，在他们之间，已经变得太复杂，太沉重了。

　　对话练习结束后，英语老师随机点了几组上台表演。幸运的是，没有点到他们。白偌昕松了口气，但马上又觉得可悲——什么时候开始，她连和同桌正常对话都成了一种负担？

　　上午剩下的时间在沉默中度过。每节课，每次需要同桌互动的环节，都是一次小小的煎熬。有时候王浩晨会勉强说几句话，有时候白偌昕会尝试开口，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尴尬的沉默。

　　那种沉默像是会传染，连带着他们周围的座位也变得安静。张浩很少转过来说话，前排的几个同学也很少回头。大家都察觉到了那种微妙的气氛，都选择了回避。

　　中午放学铃响时，白偌昕像往常一样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吃饭。但今天，她没有说“我走了”。王浩晨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下午见”。

　　她背上书包，走出教室。走廊里很拥挤，同学们说说笑笑，讨论着中午吃什么。她在人群中慢慢走着，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和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走到校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教学楼。三楼的某个窗户，是他们教室的窗户。她不知道王浩晨还在不在教室，不知道他中午吃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和同学一起去食堂。

　　这些她曾经会关心的问题，现在都成了不该问的秘密。

　　回到家，妈妈已经准备好了午饭。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李静担忧地问：“昕昕，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

　　“没事，就是有点累。”白偌昕说，坐下来吃饭。饭菜很香，但她没什么胃口。

　　“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妈妈给她夹菜，“要不下午请假休息一下？”

　　“不用。”白偌昕摇头，“下午有重要的课。”

　　她机械地吃着饭，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上午的每一个尴尬瞬间。那些沉默，那些刻意避开的目光，那些勉强说出口的话。

　　她想起王浩晨曾经说：“我们是朋友，对吗？如果你有什么困扰，可以跟我说。”

　　现在呢？他们还算是朋友吗？她还能跟他说什么？

　　饭后，她回到房间，关上门。从书架角落里拿出那本日记本，翻开最新一页。盯着昨天写的那段话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笔，在下面继续写：

　　“5月16日，晴。第一天。没有说过几句话，最尴尬的时候是老师让同桌讨论问题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像是两个陌生人，被强行安排坐在一起。王浩晨看起来也很难受，他昨天下午一个人去打球了。张浩说他们不会乱说，但事情已经传开了。所有人都知道了。从今天起，我要习惯这种沉默。习惯没有光的早晨，习惯没有对话的课堂，习惯这种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距离。雪还在下，但这一次，是无声的雪，冰冷的雪，覆盖一切的雪。”

　　写完后，她合上日记本，重新塞回书架角落。

　　然后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五月了，春天应该很温暖才对。但她感觉不到温暖，只觉得冷。

　　下午还要回学校，还要面对王浩晨，还要面对那些目光，还要面对那些沉默。

　　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白偌昕，你要坚强。

　　即使心里已经碎成了千万片，即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即使前方的路黑暗得看不到尽头。

　　你也要走下去。

　　因为除了向前走，别无选择。

　　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轻轻摇曳，新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但白偌昕的眼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

　　无声地，不停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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