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陨魔生

作者:周云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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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暗流


      一、余波

      晨雾散尽,天光从东窗斜照进回春堂后院,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驱散了昨夜残留的、那令人心悸的寒意。然而,一种看不见的、沉闷的压抑感,却如同蛛网,笼罩着医馆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扇紧闭的侧厢木门。

      医馆的日常依旧,伙计阿福阿贵在前堂洒扫,整理药柜,只是动作明显比往日迟滞,眼神时不时瞟向后院侧厢的方向,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惧与不安。昨夜那短暂而剧烈的、令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无形震荡,以及之后从侧厢传来的细微、却令人心头发毛的动静,他们虽未亲眼所见,却都真切地感受到了。此刻,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与死的门,在他们眼中,不啻于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林文轩天未亮就起身,亲自煎了安神宁心的汤药,自己喝了一碗,又给林云霁送去。父子俩坐在正房内,就着窗棂透进的天光,默默地喝完药汤。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偶尔碗碟相碰的轻响,打破这死寂的沉默。林文轩眼下有浓重的青黑,昨夜的事如同梦魇,在他心头萦绕不去。那“乞丐”踏出房门的景象,那冰冷的、死寂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注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都让他心有余悸,握着药碗的手,仍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行医半生,救人无数,也见过不少奇难杂症,甚至撞见过一些难以言说的阴秽之事,但从未有过昨夜那般,直面某种超越了“人”、甚至超越了“生死”界限的、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存在的感觉。那不是病,不是毒,不是妖邪附体,那是一种……无法理解、无法掌控、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充满了纯粹恶意与不祥的存在本身。这感觉,让他恐惧,更让他无力。

      林云霁放下药碗,脸色比平日更苍白几分,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淀下来的静。昨夜的一幕,同样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那双暗红的、空洞的死寂眼眸,那冰冷到冻结灵魂的、混乱恐怖的气息,那竭尽全力压制、最终却颓然倒下的身影,以及……那最后,穿过父亲,落在他脸上,那一瞬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包含了确认、疲惫、死寂、以及更深沉东西的凝视。恐惧吗?是的,深入骨髓。后怕吗?是的,此刻回想,仍能感觉到心脏紧缩的余悸。但奇怪的是,在所有这些情绪之下,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说的、如同宿命牵引般的悸动,以及一种……荒谬的笃定。他感觉,那双眼睛,在那一刻,是“看见”了他的,不仅仅是这具躯壳,还有更深层的、某种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与那“乞丐”息息相关的东西。而那最后的倒下,并非恶意,更像是一种……耗尽一切的、无力的疲惫。这念头毫无来由,却异常清晰。

      “云霁,” 林文轩终究是开了口,声音干涩,带着疲惫与难以掩饰的忧虑,“昨夜的事……你也看到了。此人……此物,绝非善类,其气息之恐怖,已非人力所能及。留在身边,恐是祸端。不如……”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还是咬牙道,“报官吧,或者,请城中道观、寺院的高人来看看。此人太过邪异,绝非我林家能应对。”

      报官?请高人?林云霁轻轻摇头,看着父亲眼中深重的忧虑,心中涌起一阵酸涩与无奈。他知道父亲的担忧,是人之常情,是为他、为这个家着想。可是……

      “爹,” 林云霁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超出年龄的沉稳,“报官无用。临江城的衙役,不过是凡俗中人,如何应对这等事?请僧道高人?且不说真假难辨,单是昨夜那气息,寻常修士恐怕……也未必能制住他。贸然行事,只怕会打草惊蛇,引来更多麻烦,甚至……灾祸。”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侧厢内那无声无息的身影:“况且,爹,您昨夜也看到了。他……并未真的伤害我们。他……压制住了那股力量,没有让它泄露出来,伤及我们。否则,以那气息之恐怖,我们父子二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林文轩沉默了。儿子的话,戳中了他心底的疑虑。是的,昨夜那恐怖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山,压得他动弹不得,连灵魂都在战栗。若对方真有恶意,他们早已是两具冰冷的尸体。可偏偏,最后那“乞丐”只是走出来,看了一眼,又倒了回去。这反而更令人不安,因为这无法理解的、超越了善恶界限的行为,更增添了其神秘与危险。

      “可……他终究是醒来了。” 林文轩艰涩道,“虽然又昏迷过去,但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再醒,下一次醒来,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昨夜是他自己压制住了力量,下一次呢?万一他压制不住,或者……他不想再压制了呢?云霁,爹是怕,怕他像一颗不知何时会爆开的雷火弹,将我们林家,将整个临江城,都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林文轩的话,如同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林云霁心中那份荒谬的笃定。是啊,下次呢?那恐怖的力量,如同沉睡的凶兽,万一失控……他不敢想象那后果。但另一个声音,却在他心底固执地响起:他与那人之间,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入灵魂的联系。昨夜那最后的对视,那竭力的压制,让他感觉到,那人……并非全无意识,并非纯粹的杀戮机器。那其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与他有关的、极其重要的东西。

      “爹,” 林云霁转过头,看着父亲憔悴而担忧的脸,眼神坚定,“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我们不能就这么把他交出去,那可能会引发更大的祸患。而且……他与我之间,有某种奇特的联系。这联系,或许并非偶然。我体内的古玉,眉心的印记,都与他有关。或许,我才是……解决这件事的关键。逃避,不是办法。我们需要弄清楚,他到底是谁,为何会变成这样,与我又有何关联。只有弄清楚了,才能找到应对之策,才能……保护我们自己,保护这个家。”

      他看着父亲,声音放得更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知道这很危险,我知道这超出了我们的能力。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躲是躲不掉的。爹,您教我悬壶济世,教我医者仁心,教我面对病患,不可因其贫贱、可怖而弃之不顾。他……现在,或许就是这世上,最需要救治,也最‘可怖’的‘病患’。我们救了他,因他而起波折,这或许是因果。若就此弃之,或将他推入绝境,或许才真的会种下无法挽回的恶因。”

      林文轩怔怔地看着儿子,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清明与坚持,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这份担当,这份沉着,这份在绝境中依旧保持的仁心与勇气,让他既欣慰,又心酸,更涌起无限的后怕与忧虑。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的劝阻、担忧、恐惧,都化作一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

      “罢了……” 林文轩颓然坐回椅中,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爹知道拦不住你,也……不敢拦你。昨夜之事,你比爹看得更清。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只是云霁,你要答应爹,万事小心,绝不可逞强。一旦察觉不对,立刻抽身,保全自己,才是第一要务。至于他……” 他望向侧厢方向,眼中充满复杂,“就依你。但需得约法三章:其一,此事绝不可让第四人知晓,阿福阿贵那边,我会严令封口。其二,你若要靠近他,必须有爹在场,或至少告知爹。其三,一旦他有任何异动,或你感到任何不适,必须立刻停止,远离他。这是爹的底线。”

      “孩儿答应爹。” 林云霁郑重地点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知道,这已是父亲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还有,” 林文轩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他这‘病’,绝非寻常医药可治。为父会暗中查访一些古籍孤本,尤其是涉及魂魄、异症、古神异闻之类的杂记,看看能否寻到些许端倪。你也仔细回想,可曾读过什么奇书,或听闻过什么传说,与此人、此玉、你眉心印记相关的。或许,能找到一线线索。”

      “是,爹。” 林云霁应下。他知道父亲这是要在黑暗中摸索,寻找可能的光亮。虽然希望渺茫,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父子俩相对无言,屋内只剩下沉默。但空气中那种压抑的恐慌,似乎消散了一些,被一种更为沉凝的、共同面对未知命运的决心所取代。尽管这决心,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在昨夜那恐怖气息面前,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二、无声注视

      午后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斜斜地照进侧厢,在地面上投下一块方方正正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混合了腐朽、死寂、与苦涩药味的奇异气息。

      林云霁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脚步很轻,呼吸也刻意放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走到草席边,蹲下身,将参汤放在一旁的地上。

      草席上,夜烬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依旧是那身过大的旧衣,依旧是那枯槁、死寂、布满了诡异裂痕与纹路的身躯。眼睛,是闭着的。昨夜那双睁开的、倒映着星光的、暗红空洞的眼眸,仿佛只是一个过于真实的幻觉。此刻的他,与之前那数日,看起来并无二致。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余韵,以及林云霁灵魂深处,那根绷得比以往更紧、更清晰的、与眼前这具躯壳相连的无形丝线,提醒着他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林云霁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了昨夜那恐怖气息的威压,没有了那双眼睛带来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注视,此刻的夜烬,更像是一具真正的、失去了所有生机的尸体。皮肤是死人才有的青灰,没有一丝血色,没有一丝弹性。露在外面的手背、脖颈,布满蛛网般、如同龟裂大地般的暗红裂痕,更深处的皮肤下,隐隐能看到更细密的、如同瓷器冰裂纹般的、幽黑的纹路,仿佛这具躯壳内部,早已被某种可怕的力量侵蚀、崩裂,只是被强行粘合在一起。长发枯槁,杂乱地铺在草席上,发尾分叉干枯,毫无光泽。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心跳的搏动,甚至连一丝活物的温度都没有,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死寂。

      若不是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根灵魂丝线的存在,林云霁几乎要以为,昨夜那短暂的、充满压抑与挣扎的“苏醒”,真的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存在”,已经彻底“死”了。

      但他没有死。那丝线的另一端,连接着的,是一片深邃、冰冷、破碎、却又顽强燃烧着一点暗红火星的无边黑暗。那黑暗,比昨夜之前更加“凝实”了,不再是无边的、散乱的死寂,而是仿佛有了一点微弱的、混乱的、却真实存在的“核心”。那点暗红的火星,也似乎……更亮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随时会熄灭的模样,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固执的、燃烧的意志。

      他似乎在“恢复”,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但确实在进行的速度,在“恢复”。或者说,是那具早已“死”去的躯壳,在某种不可思议的、强大的意志力与奇异力量的支撑下,正在被强行“维持”着,并缓慢地、尝试着“修复”与“重构”。

      林云霁伸出手,指尖在距离夜烬手腕寸许处停住。他没有触碰,只是悬在那里,凝神感知。没有脉搏,只有一种极其微弱、极其缓慢、仿佛大地深处岩浆流动般的、深沉的、力量核心的“震颤”。这震颤,蕴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的、死寂的、却又无比坚韧的、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般的意志。这意志,让他想起昨夜那最后的一瞥,那双暗红眼眸深处的、混合了无边疲惫、无边死寂、与一丝微弱执念的、复杂到极致的眼神。

      他收回手,端起那碗参汤。汤还温热,泛着淡淡的药香与人参特有的甘苦气息。他用木勺舀起一勺,凑到夜烬干裂、毫无血色的唇边。汤水顺着唇缝,缓缓滴入。没有吞咽的动作,汤水只是顺着嘴角,又流了出来,在干涸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水痕。

      林云霁没有气馁,用布巾擦去溢出的汤水,又舀起一勺,换了个角度,小心翼翼地喂入。如此反复,耐心地、一点点地将汤水“灌”入那紧闭的口中。他知道,这具躯壳或许早已丧失了吞咽的本能,但这些温热的汤水,或许能通过食道,流入胃中,滋养那早已枯竭的、仅存一线的生机。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仪式”,一种确认他还“存在”、还需要“被照顾”的仪式。或许,这微弱的热量,这代表着“生”的气息,能通过某种方式,传递到那无边的黑暗之中,传递到那点微弱的火星之中,带去一丝慰藉,或者,一点微不足道的、延续的“希望”。

      “你……是谁?” 林云霁一边机械地重复着喂汤的动作,一边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厢房中显得格外清晰,“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昨夜……你是在看我吗?你想确认什么?”

      没有回应。只有汤水偶尔溢出、被他擦拭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市井喧嚣。

      “你与我……究竟有什么关联?” 林云霁放下勺子,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死寂的脸,眉头微蹙,“我眉心的痣,胸前的玉,还有那夜……你似乎都认得。为什么?我们以前……认识吗?是在梦里,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他伸手,抚上自己眉心。那点朱砂痣,此刻安静地蛰伏着,没有灼热,没有异动,仿佛只是一枚普通的胎记。他又摸了摸胸前衣襟下,那枚温润的“月华”古玉。古玉也一片沉寂,只有一丝微弱的、恒定的温润之感传来,与他的体温融为一体。

      “你不说话,也不动。但我知道,你听得到,感觉得到。” 林云霁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笃定,“我能感觉到……那条线。很细,很弱,但就在那里。你心里,是不是藏了很多事?很多……说不出口,也无人可说的……痛苦?”

      他想起了昨夜那双眼睛深处,那无边无际的疲惫与死寂。那不仅仅是身体的衰竭,更是灵魂的枯槁。要经历什么,才会拥有那样一双眼睛?才会拥有那样一片无边黑暗、只有一点火星燃烧的、冰冷死寂的灵魂之海?

      “不管你经历过什么,” 林云霁的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干净的、仿佛能穿透一切阴霾的、澄澈的坚定,“现在,你倒在了回春堂外,倒在了我的面前。我救了你,就不会不管你。或许我力量微薄,或许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可能会给自己、给家人带来灾祸。但既然遇到了,便是缘法。是善缘,是孽缘,总要走一走才知道。”

      他端起碗,将最后一点参汤,小心地、缓缓地喂入那干裂的唇缝。这一次,或许是角度刚好,或许是某种冥冥中的巧合,那汤水竟顺利地滑入了喉中,没有溢出。

      林云霁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光芒。他轻轻放下碗,用布巾仔细地擦去夜烬嘴角最后一点水渍,动作细致而温柔,如同对待一个熟睡的婴孩。

      “好好休息吧。” 他低声道,像是在对夜烬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不管前路如何,先把这口气吊住。活着,总归是有希望的。”

      说完,他站起身,端起空碗,最后看了一眼草席上那具依旧毫无生气的躯体,转身,轻轻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房门关闭,将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在外。侧厢内,重归昏暗与死寂。只有尘埃,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中,无声地浮沉。

      草席上,夜烬枯槁的手指,指尖,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到,连最敏锐的肉眼都无法察觉。仿佛只是被风吹拂的枯叶,轻轻一颤。

      但,确实是动了。

      那深陷、紧闭的眼窝,在浓重的阴影中,似乎,极其缓慢地、掀起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缝隙。

      缝隙之下,是无边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在那黑暗的最深处,一点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暗红色的火星,极其缓慢地、闪烁了一下。

      如同无尽荒原上,最后一缕即将燃尽的、倔强的余烬,在无边的黑夜中,投下了一道,冰冷、死寂、却又无比执拗的、微弱光芒。

      那道目光,穿透了紧闭的眼睑,穿透了昏暗的光线,穿透了木门的阻隔,无声地、落在了那个端着碗、刚刚离去的、清瘦而坚定的少年背影上。

      然后,那细微的缝隙,缓缓合拢。

      一切,重归死寂。

      只有那点火星,在无边的黑暗中,缓慢地、持续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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