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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里的苹果都是有毒的
林涛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沾满了顾远鲜血的、冰冷的凿子,狠狠凿进了我的耳膜,直抵大脑深处最脆弱的神经。“顾远死前……也吃过一个。他说,太甜了,甜得发腻。”
仿佛有一枚炸弹在我颅内引爆,短暂的嗡鸣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随后汹涌而来的、足以将人溺毙的冰冷洪流。我僵在原地,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视野里林涛那张带着残忍笑意的脸,和那个削得光洁、仿佛象征着某种死亡仪式的苹果,开始扭曲、旋转。
胃里一阵剧烈的、不受控制的翻搅,酸涩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我强行咽了回去,灼烧感从食道一直蔓延到鼻腔,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后背的衣物,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与这房间里阴冷的空气一起,掠夺着我仅存的体温。
顾远……他当时,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咬下那个苹果的?是在怎样的恐惧和绝望中,说出“太甜了,甜得发腻”这句话?那是不是他对自己即将终结的命运,一种最后的、充满了无力嘲讽的隐喻?
而林涛,这个刽子手,此刻正用同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将朋友临死前的细节,当作一件有趣的轶事,一件可以用来折磨我精神的、称手的工具,随意地把玩、展示。
他不是在审讯。他是在进行一场精神上的虐杀。用我朋友的死亡,用那些我无法目睹、却足以想象出血腥画面的细节,一刀一刀,缓慢而精准地,凌迟着我的意志,我的记忆,我与他之间最后那点温暖的、属于过去的情谊。
他要把顾远在我心中残存的形象,也一并玷污,碾碎,变成和他手中这个苹果一样,只剩下冰冷和死亡的象征。
林涛似乎很满意我此刻的反应。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那是一种看到了猎物在陷阱中痛苦挣扎的、纯粹的愉悦。他依旧举着那个苹果,姿态悠闲,仿佛我们只是在某个下午茶沙龙里进行一场友好的交谈。
“所以,沈大师,”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们就不绕圈子了。U盘,我们拿到了。但是……”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脸上扫过。
“……像你这种‘自作聪明’的人,习惯了留后手,习惯了不相信任何人。你一定……还藏着副本,对吧?还有那个密码,你解得开,说明你知道。把副本的位置,和密码,告诉我。”
他的语气很笃定,仿佛早已看透了我的一切。他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他认定的事实。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杂乱无章地跳动,像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青蛙。他猜对了!我的确……我的确在读取U盘内容之前,用那个数码城摊位上找到的、另一个匿名的小U盘,匆忙地拷贝了一份!那是出于一种本能的不安全感,一种在黑暗中摸索太久养成的、近乎偏执的谨慎。我将那个备份U盘,塞进了破捷达驾驶座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原本用于藏匿私房钱的磁吸小盒里。
而密码……“lanrenzhiji”……这个只属于我和顾远之间的、可笑的、带着自嘲意味的暗号。
这两样东西,是我现在唯一的、渺茫的、或许能用来保命或者……复仇的筹码。我绝不能交出去!
“没有!”我几乎是嘶吼着否认,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调,在这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尖锐,“没有副本!密码……密码我是瞎猜的!碰巧蒙对了而已!”
我的否认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连我自己都能听出那声音里的颤抖和心虚。
林涛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动摇一分。他没有像电影里那些反派一样勃然大怒,也没有让身后那两个如同雕塑般的打手立刻上前对我施以酷刑。
他反而……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带着一种仿佛听到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的愉悦。
“呵呵……”他摇了摇头,象是长辈在看待一个撒谎的、不听话的孩子,“沈默啊沈默,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没有生气。这种不生气,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令人恐惧。它意味着,他拥有绝对的掌控力,他笃信我最终会屈服,他享受的是这个过程——看着我徒劳地挣扎,看着我那点可怜的坚持在他的力量面前一点点瓦解、崩溃的过程。
他把那个一直举着的、削好的苹果,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我的嘴唇。那冰凉的、带着清甜香气的果肉,此刻闻起来却像腐尸的味道。
“尝尝吧,沈大师。”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恶魔般的诱惑,眼神却冰冷如刀,“别辜负了赵董的一片心意,也别……步了顾远的后尘。甜不甜,腻不腻,总得自己尝过才知道,对吧?”
我死死地咬着牙关,牙龈因为过度用力而传来酸胀的痛感。胃里再次一阵翻腾,我猛地偏开头,避开了那个几乎要塞进我嘴里的苹果。视觉的余光瞥见那两个戴着手套的大汉,他们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包裹在橡胶下的金属凸起,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他们在等待。等待林涛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然后,那戴着“指虎”的拳头,就会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我的牙齿,将这个象征着屈服和死亡的苹果,连同我最后的尊严,一起塞进我的喉咙。
精神上的凌迟之后,□□的折磨,似乎随时都会降临。这个散发着消毒水和霉菌味道的、如同废弃停尸房般的房间,就是我的刑场。林涛就是那个手握生杀大权、并以此为乐的、优雅的刽子手。
他不要U盘,他要的是我彻底的屈服,是我亲手奉上所有的底牌,是我在他面前,变得和顾远一样……“甜得发腻”。
时间在这间散发着消毒水与死亡气息的牢笼里,失去了流动的意义。只有头顶那盏昏黄如豆的灯泡,以其恒定的、令人发疯的频率,证明着时间并未完全凝固。林涛离开后,那两名戴着医用手套、指关节藏着凶器的纹身大汉,像两尊被赋予了恶意的石像,一左一右守在紧闭的铁门内侧。他们没有说话,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持续施加的庞大压力。他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时刻刺探着我神经的脆弱程度。
我蜷缩在房间角落,背靠着冰冷、布满霉斑的墙壁,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支撑。地板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裤料,直侵入骨髓。林涛最后那句关于顾远和苹果的话,像恶毒的咒语,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与老金在病床上空洞的眼神、苏晚那毫无温度的凝视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绝望的、充满了背叛与死亡的拼图。
饥饿和干渴像两条缓慢蠕行的寄生虫,开始啃噬我的胃壁和喉咙。嘴唇干裂,泛起白皮,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痛感。我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一天?两天?窗外被木板钉死,只有门上方那个小小的、偶尔被挡住的观察窗,透露出外界昼夜的更替。
就在我感觉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身体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时,铁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以及低沉的、简短的交谈声。
“……时间不多……”一个略显熟悉的、带着疲惫的声音。
“……马队,您尽快……”这是林涛手下其中一个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来人的忌惮或者说……某种程序化的尊重?
铁门上的观察窗挡板被移开,一张脸出现在玻璃后面。
不是林涛。是马东!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甚至有些旧的夹克,脸上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眼袋深重,胡茬似乎也有几天没仔细打理了。他手里,竟然提着一个普通的、印着某小吃店logo的透明塑料食盒,里面隐约可见圆滚滚的、冒着微弱热气的馄饨。
他怎么会在这里?我的心猛地一紧,随即涌起的不是获救的希望,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不祥的预感。他和林涛他们……难道是一伙的?还是……
马东隔着玻璃,与我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我读不懂的沉重、无奈,还有一丝……类似于愧疚的东西?他朝着门口那两个大汉示意了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
其中一个大汉似乎有些犹豫,看了看马东,又似乎通过某种方式得到了外面的指示,最终,两人对视一眼,沉默地打开了铁门,然后竟然……退了出去,并从外面将门虚掩上,但没有锁死。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马东。
他走了进来,随手将那个食盒放在旁边落满灰尘的药柜上。铁门在他身后隔绝了外面的大部分光线和声响,只有我们两人,在这诡异的空间里面面相觑。
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似乎被食盒里飘出的、属于人间烟火的、微弱的食物香气冲淡了一丝,但这反而让周遭的环境显得更加怪诞和不真实。
“吃点东西吧。”马东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熬夜后的干涩,“你差不多两天没进水米了。”
他没有靠近我,只是靠在药柜旁,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辛辣的烟草味迅速弥漫开来,与消毒水、食物和霉菌的气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鸡尾酒。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倦怠的脸,看着他手里那盒普通的、甚至有些廉价的馄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跳动着。愤怒、疑惑、还有一丝可悲的、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微弱期望,在我心中激烈交战。
“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象是破旧的风箱,“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马东深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我面前,将那个食盒拿过来,放在我脚边的地上,然后自己也毫不在意地坐在了肮脏的地板上,与我平视。
“吃吧。”他又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那盒馄饨上,仿佛那里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还热着。”
我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他抬起眼,看着我,眼神里那种疲惫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沈默,”他叫了我的名字,语气里没有了往日那种公事公办的油滑,只剩下一种近乎赤裸的无奈,“这水太深了。深到你无法想象。你跳进来,别说挣扎,连个泡……都冒不起来。”
他的话,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我心中那点可怜的期望。
“我捞你这一次,”他指了指那盒馄饨,又指了指这间牢房,“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那点……还没死干净的良心。”
良心?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在这个地方,在此刻的情景下,显得如此讽刺,如此苍白无力!
“良心?”我几乎要冷笑出来,但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你的良心,就是看着他们为非作歹,然后送来一盒馄饨表示安慰?你的良心,就是在我报警求助的时候,告诉我‘管不了’?!”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在空旷的房间里激起回响。
马东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麻木的疲惫。他没有反驳,只是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在地上摁灭,动作缓慢而用力。
“顾远的事,”他避开我的质问,转而提到了那个我最敏感的名字,声音压得更低,“上面已经定了性。‘工作压力过大,意外高空坠落’。所有的证据链……都很‘完整’。”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我,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意味:“任何试图翻案的人,任何想要重新撬动这块石头的人,都会被当成……‘不稳定因素’。”
不稳定因素。
多么轻描淡写,却又多么可怕的字!它意味着,在这个庞大的、冰冷的系统面前,个体的生死、真相、冤屈,都可以被轻易地归类、定义,然后……清除。顾远是“自杀”,我是“不稳定因素”,老金是“自愿捐肾”……一切都有一套看似合理、实则吃人的逻辑。
“所以呢?”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声音颤抖着,“所以我就该像顾远一样,认命?或者像老金一样,被他们活生生摘掉器官,然后拿三千块打发掉?!”
提到老金,马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动容,但最终还是归于沉寂。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喃喃地说,象是在对我说,又象是在对自己说,“有些真相,知道了,反而会死得更快。”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不再看我。
“把这馄饨吃了。保住命。”他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背对着我,最后说了一句,“别再查了。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忘掉一切,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铁门再次在我面前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门外传来他离开的脚步声,以及那两个大汉重新站回岗位的、细微的动静。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地上那盒,已经不再冒热气的馄饨。
马东的到来,非但没有带来任何希望,反而像最后一把泥土,彻底埋葬了我心中那点微弱的、关于正义和公理的幻想。
他代表了那个体制内,尚且残存一丝良知的声音。而这声音告诉我:放弃吧,你对抗不了。连他们,都只能选择沉默,或者,成为这黑暗的一部分。
那盒冰冷的馄饨,像极了马东那点“还没死干净的良心”——廉价,无力,并且,正在迅速变冷,变硬。
我蜷缩在角落,没有去碰那盒食物。
我知道,从马东说出“不稳定因素”那几个字开始,我从一个追寻真相的调查者,已经彻底变成了……需要被“处理”掉的麻烦。
这个笼子,不仅困住了我的身体。也彻底掐灭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名为“希望”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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