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

　　多铎回府后的平静，像一层薄薄的冰面，看似完好，实则下面积压着汹涌的暗流。

　　他在朝堂上意气风发，每一份赞誉，每一道嘉奖，都像是对他“果决”手段的再次肯定。他将这份朝堂的热度带回府中，却化作了对昭然最冰冷的试探。

　　他不再沉默。他开始在她面前，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漫不经心，谈论着朝堂上对“平定江南”的颂扬。他会故意提起某位大臣如何夸赞他“手段高明，一劳永逸”，会“不经意”地描述顺治帝听闻江南赋税清单时的龙颜大悦。

　　他像一个高明的刽子手，一边享受着她递来的热茶，一边用言语的利刃，精准地切割她最深的伤口。他要看看，她的爱，究竟能承受多少这样的凌迟。

　　昭然的痛苦，早已超越了内心挣扎。她开始夜夜失眠，梦中全是滔天的血浪和无助的哭嚎。她将自己积攒的所有银钱，甚至变卖了几件心爱的首饰，尽数散给城南的难民。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近乎自毁的念头：若是能用自己的血，洗净他身上那洗不净的扬州血污，便是立刻死去，也心甘情愿。

　　府中来了新的人。为首的兰嬷嬷，是宫里的老人，眼神锐利如鹰。而那个被分到外院的小厮，眼神闪烁，每次见到昭然，都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怨毒。

　　一日，昭然在庭院角落撞见他正用石头虐杀一只流浪猫。她出声喝止，那小厮却抬起头，用一种阴冷至极的眼神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姑娘心善，可这世道，对弱者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有些东西，该杀，就得杀干净，不是吗？”

　　话语中的指桑骂槐，让昭然如坠冰窟。

　　多铎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他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令人心慌。

　　几日后，府中设宴，招待几位宗室贵胄。厅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席间，那个小厮端着酒壶上前伺候。他走到多铎身边，手却突然一抖。

　　“哗啦——”

　　酒壶翻倒，猩红的酒液，尽数泼洒在多铎崭新的亲王蟒袍上。

　　满座皆惊，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向主位。

　　多铎的脸色，在灯火下晦暗不明。他没有动怒，没有责骂，反而缓缓站起身，伸手掸了掸衣袍上的酒渍。他的动作从容，眼神却像冰一样，扫过全场。

　　然后，他抬起头，对着满座宾客，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无妨。”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直直刺向站在一旁，脸色已然惨白如纸的昭然。

　　“江南的东西，就是不牢靠。连个伺候人的物件，都如此不经用。”

　　“物件”二字，他说得极重。

　　满座宾客先是一愣，随即有人心领神会，低下头去，嘴角却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有人则用充满同情与审视的目光，看向了昭然。

　　空气仿佛凝固了。

　　昭然端着酒杯，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将她剥皮拆骨，羞辱、嘲讽、怜悯、幸灾乐祸……每一种都带着剧毒。

　　她知道，这是多铎的警告，更是他的惩罚。他用这种方式，将她的身份、她的立场、她的痛苦，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面前，任人品评，任人践踏。

　　他亲手将她推下了深渊，而他自己，就站在崖边，冷眼旁观，甚至还为这出好戏，献上了一段最精彩的开场白。

　　在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多铎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一股尖锐的、混杂着报复快感的剧痛，从心口蔓延开来。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那副冷酷的面具。他想看到她崩溃，却又害怕看到她彻底死去的眼神。这种矛盾的撕扯，让他几乎发狂。

　　昭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胸口像被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死死压住，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那不是酒的味道，是扬州护城河里，漂浮了十日的、腐烂的、绝望的血味。

　　她手中的酒杯，微微颤抖，杯中的酒液，漾出一圈圈绝望的涟漪。

　　多铎的目光，越过满堂宾客，与她对视。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的占有欲。

　　那一刻，昭然知道，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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