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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局无声
十月廿九,霜降已过,秋意深浓。
将军府西厢的窗前,萧宸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一株海棠幼苗埋进松软的泥土里。玄色常服的袖口卷到小臂,指节沾着湿润的泥土,动作却出奇地轻柔。
“陛下这是做什么?”
顾清晏披着素青鹤氅倚在廊柱边,看着萧宸难得笨拙的模样,唇角微扬。
“太医说,你久居室内,需多看看生机。”萧宸头也不抬,专注地培土,“海棠开得早,来年二月就能见花。”
顾清晏缓步走近,蹲在他身边。秋日稀薄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他看着那株细弱的幼苗,轻声问:
“陛下怎知……臣能等到来年二月?”
萧宸动作一顿,抬眸看他。
四目相对,阳光在两人之间织成细密的金线。
“朕说能等,就能等。”萧宸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顾清晏,朕不许你死,阎王也不敢收。”
顾清晏怔了怔,随即轻笑:“陛下好大的口气。”
“天子一言,九鼎为证。”萧宸伸手,用干净的手背拂去他肩头的落叶,“你信不信?”
顾清晏看着那只手,又看向萧宸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试探与权衡的眸子里,此刻只有纯粹的、滚烫的认真。
他忽然别开眼,起身往回走。
“风大,臣该喝药了。”
萧宸看着那道略显仓促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对候在一旁的李德全道:“去御花园,把那几盆墨菊也移过来。”
“陛下,那是先帝最爱的……”
“先帝爱的是江山,不是几盆花。”萧宸打断他,“顾卿喜欢,便移来。”
午后,萧宸在书房批阅奏折。
窗外传来极轻的琴声——是顾清晏在弹《高山流水》。琴声温润平和,不似前几日那般压抑,反倒透着几分难得的闲适。
萧宸放下朱笔,走到窗边。
庭院里,顾清晏坐在海棠树下,月白长衫铺在石凳上,乌发未束,随风轻扬。他弹得很专注,指尖在琴弦上跳跃,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美得像一幅画。
一幅让人忘了江山社稷、忘了朝堂纷争、只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的画。
萧宸倚在窗边,静静看着。
直到琴声渐歇,顾清晏抬眸望来。
“陛下偷听。”他微笑,眼中漾开细碎的光。
“光明正大地听。”萧宸推开窗,“顾卿今日心情很好?”
“许是……天气好吧。”顾清晏起身,走到窗下,仰头看他,“陛下呢?奏折批完了?”
“没有。”萧宸从窗口递出一碟桂花糕,“饿了,先歇歇。”
顾清晏接过糕点,拈起一块,小口吃着。糖粉沾在唇角,他也未察觉。
萧宸忽然伸手,用指腹轻轻抹去。
指尖触到的唇瓣柔软微凉。
两人都愣了一下。
顾清晏先退后一步,垂眸道:“谢陛下。”
萧宸收回手,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仿佛那点微凉的触感还在。
“明日……朕休沐。”他忽然道,“顾卿可愿陪朕出府走走?”
顾清晏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出府?”
“嗯。”萧宸看着他,“去看看京城的秋色。”
“……好。”
次日,萧宸换了身寻常士子的青衫,顾清晏也穿了件素色常服,两人只带了李德全和一个侍卫,从将军府侧门悄悄离开。
长街上秋意正浓,银杏叶金黄铺地,枫树如火燃烧。市井喧嚣,人流如织,叫卖声、谈笑声、孩童嬉闹声混成一片,是深宫里听不见的鲜活。
顾清晏走在萧宸身侧,目光扫过街边摊贩,眼中带着久违的新奇。
“三年了。”他轻声说,“臣三年没逛过集市了。”
萧宸心头一紧,握住他的手:“往后想来,朕都陪你。”
顾清晏没有挣开,任由他牵着,走过糖画摊子,走过捏面人的老汉,走过香气扑鼻的糕点铺。
在一位老妇的绢花摊前,萧宸停下脚步。
摊子上摆着各色绢花,虽不名贵,却栩栩如生。他拿起一支白玉兰,簪在顾清晏发间。
“好看。”他微笑。
顾清晏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绢花,苍白的脸上泛起极淡的红晕:“臣是男子……”
“男子又如何?”萧宸又拿起一支海棠,别在自己衣襟上,“朕陪你戴。”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往前走。
阳光正好,秋风不燥。
这一刻,没有帝王,没有将军,没有朝堂算计,没有家国恩仇。
只有两个寻常人,牵着手,走在寻常的秋日里。
晌午,两人进了一家临河的茶楼。
二楼雅间,推开窗便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河水,和对岸如火的枫林。萧宸点了顾清晏爱吃的几样点心,又让人温了一壶清酒。
“太医说,臣不能饮酒。”顾清晏提醒。
“只尝一口。”萧宸斟了小半杯递给他,“今日高兴。”
顾清晏接过,轻抿一口,眉头微蹙:“辣。”
萧宸失笑,将自己那杯也推过去:“那喝朕这杯,加了蜂蜜。”
顾清晏看他一眼,接过,又抿了一口,眉头舒展开来:“甜。”
萧宸看着他被酒意染上薄红的眼角,心头一动,忽然问:
“顾卿,若没有三年前那场变故,你现在……会是什么样?”
顾清晏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望向窗外,良久,才轻声说:“或许……还在南疆带兵吧。或许已经娶妻生子,或许……已经战死沙场。”
“朕宁愿你娶妻生子。”萧宸看着他,“至少……是平安喜乐的一生。”
顾清晏转回头,眼中水光潋滟:“那陛下呢?若没有生在帝王家,陛下想做什么?”
萧宸想了想,笑了:“朕大概会做个教书先生,或者……开间书肆。每日读书写字,闲时游山玩水。”
“那臣呢?”顾清晏问,“在陛下的‘或许’里,可有臣的位置?”
萧宸怔住。
他看着顾清晏,看着那双清冽眼中倒映的自己,看着那支微微颤动的白玉兰绢花。
然后,他伸手,轻轻握住顾清晏放在桌上的手。
“有。”他说,声音低沉而认真,“无论在哪个‘或许’里,都有你。”
顾清晏指尖轻颤,却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交握的手镀上一层金色。
像无声的誓言。
回府时已是黄昏。
顾清晏累了,早早歇下。萧宸却睡不着,独自坐在庭院的海棠树下。
月光如水,洒在尚未开花的海棠枝头,也洒在他衣襟那支绢花海棠上。
他抬手,轻抚花瓣。
脑中回放着今日种种——顾清晏接过桂花糕时微红的耳尖,戴上绢花时眼中的羞涩,茶楼里那句“在陛下的‘或许’里,可有臣的位置”。
还有……十指相扣时,那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指尖。
一切都那么真实。
真实得让他忘了试探,忘了防备,忘了自己最初接近这个人的目的。
他以为自己是设局者,是执棋人,要将这个神秘的、危险的顾清晏牢牢掌控在掌心。
可什么时候开始……
他竟想不起自己当初为何要设这个局了?
西厢窗边,顾清晏也未睡。
他披衣起身,看着庭院中萧宸独坐的身影。
月光将那人玄色的身影拉得很长,孤单地印在青石板上。衣襟上那支绢花海棠,在夜色中泛着柔和的微光。
顾清晏抬手,抚上发间的白玉兰绢花。
指尖触到的花瓣柔软,像今日萧宸替他擦拭唇角时,那温热的指腹。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父亲临终前的话:
“清晏,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能斩断一切的刚,而是……能融化一切的柔。”
那时他不明白。
现在,他好像懂了。
萧宸用温柔作刀,一点点劈开他冰封的心防。
而他……又何尝不是?
他用病弱作甲,用顺从作盾,用看似无欲无求的姿态,一点点走进萧宸的心里。
他们都以为自己掌控着棋局。
却不知,从相遇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双双入局。
成为彼此最深的执念,最重的筹码,最……舍不得放开的对手。
顾清晏看着月光下那个孤独的背影,唇角缓缓扬起。
那笑容温柔,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清明。
“阿宸,”他对着夜色无声低语,“这一局……”
“我们谁也别想抽身了。”
次日清晨,萧宸在晨光中醒来。
发现自己竟在海棠树下坐了一夜,身上盖着素青鹤氅——是顾清晏的。
他起身,走向西厢。
推开门,顾清晏还在睡,侧身蜷着,乌发散在枕上,呼吸轻浅。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将苍白的肤色染上暖意。
萧宸走到床边,俯身,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然后,他看见顾清晏的睫毛颤了颤。
却没睁开眼。
萧宸笑了,替他掖好被角,转身离去。
门合拢的瞬间,顾清晏睁开眼。
眼中一片清明。
他抬手,抚上额间那点微温的触感,然后,缓缓握紧了枕边那枚龙纹玉佩。
窗外,海棠枝头悄然冒出一个细小的花苞。
虽然还小,虽然脆弱。
但终究……是要开的。
就像这盘棋。
就像这两个人。
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却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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