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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禄招揽
夜色深沉,临渊城西这处荒废已久的小院静默地融在黑暗里。
司长安是在脏腑间熟悉的隐痛中恢复意识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味,混合着久无人居的尘埃气和木头腐朽的味道。身下硬邦邦的木板床,硌得他骨头生疼。
一盏明光符悬在不远处,柔和却略显清冷的光晕驱散了屋角的黑暗。
司长安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渐渐聚焦。
“醒了?”一个带着明显揶揄的声音幽幽响起,打破了小屋的寂静。
“我们能以养气境逆伐灵台境二境高手的楚大少爷,终于舍得睁眼了?”
司长安循声望去。陆放就坐在床边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旧竹椅上,一条腿曲起支着胳膊,符光只照亮他半边身子,另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司长安喉咙干涩得厉害,想开口,却只发出一串压抑的咳嗽,震得胸腹间剧痛翻涌,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陆放为何如此阴阳怪气。在八珍阁内硬接赵承一剑,完全偏离了陆放最初的谋划,更让这位天禄峰剑修兼风闻司探子担足了惊。一丝赧然悄然爬上心头,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强撑着便要直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郑重:“陆兄,先前是我……”
陆放几乎是立刻从阴影里弹了起来,两步跨到床边,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别动!”
声音里那点刻意营造的幽怨彻底没了,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力道和一点气急败坏。
“你才来临渊城几天?第一天在道院竹林,养气就敢跟我这照心境动手,行,算你本事。”
“今天呢?今天就敢去接灵台境的剑修一剑!
“你还脱法衣!”
“临渊城里只有道院掌院和执律堂刑律使两位通玄境大修真是耽误你施展了啊!”
“明天是不是就要去寻三境通玄论道啊?”
他越说语速越快,带着一股憋了许久的火气:“我是请了丹师才知道,你脏腑里还藏着旧伤!”
“就这都拦不住你跨境逆伐的雄心壮志是吧?!”
“你们这些天才是不是都觉得境界之差是纸糊的?”
“养气就是养气!灵台就是灵台!中间隔着的是灵炁化神、神识初生的天堑!”
“赵承那一剑‘惊蛰’是留了手,可那也是实打实的二境剑意!就算青芜师姐在场能及时出手,万一呢?万一那剑意失控半分,万一赵承收手不及,伤及根基,道途断绝的苦果还得你们自己承担!”
陆放还想再数落几句,目光触及司长安虚弱的神色,耳畔未褪的薄红,终究是心下一软。
他深深吸了口气,最后只沉声吐出一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司长安,我找你合作,是因为近来东海那边确实动静反常,需要尽快弄清缘由。但若你如此不爱惜自身,我宁愿此刻就去找东海四姓设在临渊的执事好好聊一聊,他们总不可能真想拆了这座城。”
司长安低低咳了几声,压下喉间的腥甜气,总算找到机会打断陆放的滔滔不绝,出声询问道:“陆兄教训的是,严家兄弟那边如何?他们是否相信我就是那位剑心通明的楚家子了?”
陆放见他主动问起正事,脸色稍霁,那股子火气也散了些,哼了一声:“信?亲眼见过你在八珍阁接下赵承那一剑,有谁能不信?”
“不光是他们两个,现在整个临渊城,上至道院教习,下至街边贩夫走卒,都知道城里来了个名叫楚珩的东海楚家子弟,身负剑心通明的绝世天赋,养气就能与二境灵台的剑修斗剑不落下风,甚至还能指点二境修士剑法,传得神乎其神。”
“就算严家兄弟心底还存着半分疑虑,也拦不住封、楚、越三家留在临渊城产业里的那些执事管事们,闻着风声要来拜见你了。”
司长安敏锐地察觉到话中异样:“为何消息传得如此之快?而且流言还如此……夸张。即便流言夸大是常事,这速度也未免太不寻常。”
他目光落在陆放脸上,见对方眼神微闪,心中顿时明了。
“是你们风闻司做的?”
陆放虽然知道以司长安的敏锐,这事瞒不过去,却也没料到他刚醒转过来,几句话的功夫就点破了。
他索性也不否认,脸上那点心虚迅速被一种“你懂我懂”的惫懒取代。
他自顾自转身走到屋内的木桌旁,提起桌边陶壶,将清水倒入粗瓷碗中,又从芥子袋内取出凝脂瓶,小心地向碗中滴入几滴月露入水,晕开一层柔和的清辉。
接着从桌上一个黑玉瓶内倒出一枚褐色丹药,用一柄玉勺将丹药在月露水中缓缓化开。
他一边忙碌,一边试图转移话题:“你这地方也太破了些,连个像样的碗筷都找不出一套,这还是我特地去浮白居借来的。“
”白日里严家兄弟非要跟着送你回来,那严长澈看到这院子,还以为你们楚家弟子都如此摒弃外物,改走苦修磨砺的路子了。”
司长安没有追问风闻司推波助澜的细节,他撑着床沿,再次试图坐起。这一次陆放没有阻拦,只是看着他动作,待他坐稳,便将药碗递了过去。
司长安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液入腹,缓缓抚慰着翻腾的脏腑,虽不能立时祛除惊蛰剑意和旧伤的沉疴,却也大大缓解了那股钻心的绞痛。
他放下碗,看向陆放:“我知道风闻司散布我接下惊蛰一剑的消息,是为了让东海四姓彻底相信我的身份。此事我并无异议。多谢陆兄费心,也多谢陆兄的丹药,长安感怀于心。”
陆放接过碗,又换上那副幽幽的语气:““别以为道个谢,这丹药钱就能抹了。”
他眼珠转了转,又道:“当然,你若愿意考虑拜入天禄峰门下,作为未来师兄,这丹药钱我倒可以想办法算在每月的丹药份例里混过去。”
“你考虑一下?反正整个中州,你也找不到第二个敢在天禄峰面前自称剑修圣地的地方。我看你也没什么身家,想来也不介意进了天禄峰,跟着师兄师姐们一起,日日数着青蚨钱过日子。”
天禄峰……
这三个字落入耳中,文漪姑姑的信里,曾多少次提起这个地方?
那些耳熟能详的话本,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口中,一遍遍描绘的剑修圣地,几乎是每一个中州孩童心中关于剑道巅峰的朦胧憧憬。
可司长安很清楚此刻最紧要之事。他望着陆放,摇了摇头。
“我之前说过,有一位万符灵阁的长辈失踪,她于我而言非常重要,我必须先去星尘墟寻她。”
“既然严氏兄弟已信了我的身份,风闻司对于东海探子一事,下一步有何安排?”
陆放见他神情坚定,便也不再插科打诨:“做戏做全套。我已同严家兄弟说好,过两日你伤势稍缓,还是会按原计划去金老的剑庐一行。”
“届时,你需以剑心通明之能找到那柄藏在剑庐废剑堆中的‘寒泉’。”
“之后,你便可借得剑之名,召集东海四姓在临渊城内各产业的执事,于八珍阁设宴。”
“宴饮时,你私下寻那严静涛谈一谈,便说‘寒泉’虽好,却终究只是养气境的剑器,不足以完全承载你的剑意,你仍需追寻那自蕴灵性的一境灵剑。”
“经此一事,你再提出调用东海探子人手搜寻,他们应当不会再拒绝了。”
司长安略一思忖,点头应下:“好。”
陆放见他同意,便从芥子袋中取出灰白色的骨片,以及几本边角卷起、明显是手抄的册子,放到床边。
“这是柳寒江托我转交给你的,他父亲的剑法残篇骨片,以及他父亲生前参悟这剑法时写下的几本心得。柳寒江还等着你给他补齐剑法。”
司长安接过骨片和册子,指尖触碰到骨片冰凉的表面,微弱的锋锐之意隐隐传来。
陆放看着他将东西放在身侧的床沿上,终究没忍住好奇,问道:“还有你死死攥着的那尊青玉残鼎,到底是什么宝贝?”
“你昏迷的时候我想掰开你的手拿走看看,你立刻就挣扎着要醒,没办法,我只能又把它塞回你心口衣服里。”
司长安没有回答。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掩了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这鼎的来历,同样是他心头巨大的疑问。
陆放等了一会儿,见他迟迟不语,便不再追问,只嘱咐道:“行了,你刚醒,少思少虑。”
“这丹药名唤芝元固腑丹,虽只是一转灵丹,但于固本培元、安抚剑意创伤有奇效,虽做不到立竿见影,但也算对症。化在月露中药性最佳,记得一日一服,连服七日。”
他走到门边,又停下脚步,回头叮嘱,“这几日安心养伤,别想着再去折腾。金老那儿,等你感觉好些了再去不迟。”
“至于你那位万符灵阁的长辈,”他语气郑重了几分,“我会尽快传讯回山门本宗,问问天律殿那边是否有弟子失踪的案卷。就算要寻人,也得等你把伤养好,有命去寻才行。”
“有劳陆兄。”
陆放摆摆手,身影融入院外的夜色中,脚步声渐行渐远。
小屋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明光符柔和的光晕和司长安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直到此时,那一直紧贴在心口的异物感才越发清晰地传来。
司长安伸手探入衣内,将那物件取了出来。
正是那尊三足两耳的青玉小鼎。它静静地躺在他掌心,没有任何灵光异彩。
陆放的问题也是他心中的疑问。这鼎,究竟是什么?
为何当时在百纳集,仅仅是瞥见,便引得他神魂悸动,生出一种非它不可的强烈本能?
这等能如此牵动心绪,却又来历不明、看不出任何神异之物,究竟是福是祸?
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过鼎身上那些冰冷的裂纹,触感粗糙而真实。
预想中的不安或疑虑并未涌现。
相反,当司长安将这尊残破的小鼎握在手中时,白日里因激斗、伤势、以及伪装而始终紧绷的心神,竟奇异地松弛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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