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雨霁

　　纪董？

　　这两个字伴随着周围的欢呼声猝不及防砸进李茉心里。

　　她一直好奇纪浔意在公司的职位，此刻被陈阳当众广而告之，她握着漏勺的手猛地一顿。

　　记忆回溯到上周。

　　面试结束的第三天。

　　她正坐在出租屋里整理苏雯由寄来的行李包裹，那封来自“乐天真工作室”的录用邮件，赫然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李茉的目光定在那一行官方通知上，指尖在触控板无意识地滑动。

　　喜悦如细小的气泡，刚冒头便被更沉重、更庞杂的情绪吞没——她竟然真的被录取了。

　　房间陷入寂静，只有窗外的车流声隐约传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推动着她。

　　李茉打开笔记本电脑，在浏览器的搜索框里，缓缓输入了“乐天真影视工作室”。

　　搜索结果跳出来，排在首位的是工作室的官网，她点进去，最新一条动态是音乐节的现场照片合集。

　　她下意识地滑动屏幕，指尖却在看到一条数月前的获奖新闻时顿住。

　　「恭喜！乐天真工作室联合出品影片《远岸》荣获金梧桐奖最佳新人导演奖！」

　　配图是颁奖典礼的合影。

　　照片中央，身着黑色丝绒西装的纪浔意站在最耀眼的位置，璀璨的灯光落在他身上。

　　曾经眉宇间的少年意气已被一种沉稳内敛的气质取代，那份属于创作者的从容与成功者的光芒，隔着屏幕，依旧清晰可辨。

　　他真的做到了。

　　那个在课本角落、画纸边缘涂鸦着分镜脚本的青涩少年，如今真的站在了他向往的光影世界里，手握荣光。

　　而她呢？

　　李茉沉默地关掉网页，走到窗边，楼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河，霓虹灯光在她沉静的眼底明明灭灭。

　　她以为自己早已将那段过往妥善掩埋，可一瓶不合时宜的温水、一次暗潮汹涌的对视、一句简单的问话，就轻而易举地将一切搅动得天翻地覆。

　　她来海港，是为了挣脱过去，开启崭新的人生，却没想到，命运给她安排的新篇章，序言竟是由旧人书写。

　　李茉捞起一颗圆滚滚的牛筋丸，用筷子夹着往碗里送，手莫名一抖，丸子就顺着筷子滑了下去。

　　“碗拿近点。”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低哑的温度。

　　李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纪浔意往她这边挪了挪，膝盖几乎要碰到她的腿。

　　他自然地拿起她放在桌前的空碗，右手稳稳托住碗沿，向前微送，恰好接住那颗不听话的丸子。

　　那只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握着她素白的瓷碗，竟有种说不出的协调。

　　直到纪浔意把碗递回她面前，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李茉才猛地回神，攥紧筷子，小声道：“谢谢。”

　　抬起头，竟直直撞进纪浔意的眼眸里。

　　他没有移开视线，就那样坦然专注地看着她，深邃的眼底仿佛藏着旋涡。

　　李茉继重逢后，第一次没有下意识地躲闪，反而像被定住般，仰着脸与他对视。

　　见她这副少见的、带着点懵懂的模样，纪浔意忽地牵起唇角，逸出一声极轻的笑。

　　那笑声像羽毛搔过心尖，在喧闹的包厢里几乎微不可闻，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暧昧。

　　李茉感觉自己的心跳瞬间乱了节奏，咚咚地要冲破胸腔。

　　在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下，她仓皇败下阵来，低下头，假装口渴去拿手边的杯子，看也不看就灌了一大口。

　　温热的玉米汁早已冷透，冰凉的液体滑进喉咙，她才稍微镇定了些，却怎么也浇不灭脸上攀升的热度。

　　李茉也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手里拿的，是纪浔意刚才喝过的那只杯子。

　　而纪浔意，在她放下杯子时，目光落在那个模糊的唇印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拢。

　　他什么也没说，将视线转向了翻腾的红油锅底。

　　“哎我说，大家闷头吃半天了，不如玩个游戏热闹热闹？”陈阳的大嗓门像颗石子砸进沸腾的火锅蒸汽里，瞬间打破了满桌的咀嚼声。

　　话音刚落，桌边立刻响起一片附和，连刚放下筷子的彭高都笑着点头，“就玩数字炸弹，简单不难操作。”

　　“来来来，先面对面建个群！”

　　陈阳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操作，“咱们玩数字炸弹，规则很简单——我发个链接，大家同时点进去抽数字，抽到5或5的倍数就算踩雷，得接受真心话大冒险。”

　　李茉慌忙摸出手机，输入0879进群，指尖点下陈阳发的链接时，页面缓慢加载。

　　她盯着那团不停转的的小圆圈，竟莫名有点紧张。

　　“数字范围0-100，我是11，安全！”陈阳举着手机晃了晃。

　　桌上传开一阵起哄。

　　“我6！没中招。”

　　就在这时，李茉的屏幕终于加载完成，“25”两个数字赫然跳出——

　　既带5，又是5的倍数。

　　她瞬间垮了脸，眉梢耷拉下来，像被霜打了的小苗。

　　“踩到炸弹的举手！”

　　李茉默默举起手，发现还有两个“同病相怜”的伙伴，心里才稍稍平衡。

　　第一个接受惩罚的是方炳春，他选了大冒险。

　　旁边的彭高立刻坏笑：“公主抱左手边的吴瓒，做五个深蹲！”

　　这话一出口，满桌人都拍着桌子起哄，方炳春红着脸抱起吴瓒时，夏安笑得差点把蘸料碗碰翻。

　　接着是林一舟，也选了大冒险，陈阳直接抛了个难题：“报10个不重复的四字菜名，不能卡壳！”

　　听着林一舟绞尽脑汁地数着“宫保鸡丁、鱼香肉丝……”，李茉如坐针毡，紧张地连喝了好几口玉米汁。

　　见杯子快空了，她索性拎起扎壶给自己斟满，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才压下几分不安。

　　“李茉，该你了。”

　　陈阳的声音将她从焦虑中唤醒，“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陈阳的声音刚落，李茉就感觉一道强烈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侧着头，手肘搭在桌沿，眼底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好奇。

　　“真心话。”

　　李茉的声音比平时轻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杯壁的水珠，纪浔意坐在旁边的压迫感太强，让她连呼吸都得刻意放轻。

　　“好啊，我来问！”

　　夏安立刻积极举手，唇角噙着狡黠的笑，目光在她和纪浔意之间微妙地流转，“你现在是单身吗？还是有男朋友？”

　　李茉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太刁钻的问题。

　　她弯起唇角，那句“单身”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就在这一瞬，视线刚好撞上纪浔意投来的目光。

　　那眼神深沉如夜海，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仿佛能穿透她所有伪装。

　　不知怎的，已到嘴边的话突然转了个弯，化作一个含糊其辞的：“有。”

　　音节落下的刹那，纪浔意眼底那抹玩世不恭的散漫瞬间冻结，他周身的气场骤然冷冽。

　　原本随意搭在桌沿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起青白。

　　第二轮，数字炸弹是“7”。

　　李茉指尖攥着玻璃杯壁，她默念“逢七必过”的规矩，暗自祈祷这次能逃过，可转盘的指针稳稳停在了那个扎眼的“7”上。

　　果然是墨菲定律，越怕什么，什么就偏要迎上来。

　　她无奈地抬手认罚，视线习惯性扫过一圈，却在触及斜对面时顿住——

　　这次中招的，竟然还有纪浔意。

　　他抽中了“28”。

　　“哟呵！可算逮着咱们老大了！”

　　陈阳立刻来了精神，拍着桌子站起来，“您先稍等受刑，咱们先问问李茉，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李茉蜷了蜷缩起的手指，指腹蹭过掌心的薄汗：“我选真心话。”

　　郑书雪立刻凑过来，眼尾眉梢都挂着八卦，特意抬高了些声音，让包厢里每个人都听得清：“那我问啦？你男朋友也在海港吗？你长得这么好看，他是不是也超级帅？”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让她无处遁形。

　　李茉微微一怔，在心中默默叹气——

　　果然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

　　随即，她若无其事地将碎发别到耳后，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我们是异地。他……长得还行。”

　　“哇，听起来像是有故事诶！”

　　郑书雪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拉着她的胳膊晃了晃，八卦道：“再透露点嘛，比如……他是做什么的？”

　　“那得等下一个惩罚了，规则可不允许超额答题。”李茉轻轻摇头，嘴角挂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纪浔意在听到“长得还行”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四年前，他揣着没说出口的挽留，在上大学前最后一次去她家小区，还没走进单元楼，就看见她背对着自己站在樟树下，和一个男生相谈甚欢，男生抬手帮她拂去肩上的落叶，她仰头笑时，眼里的光比太阳还晃眼。

　　“接下来该谁了？老纪，到你选了。”陈阳的声音猛地将纪浔意从回忆里拽出来。

　　“大冒险。”他几乎没犹豫，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陈阳灌了口啤酒，脸上是明晃晃的幸灾乐祸，“大伙儿都出出主意，给咱们老大安排个毕生难忘的挑战。”

　　包厢里静了几秒，没人真敢给这位老大出难题。

　　最后还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何时屿开口解围：“老纪，唱首歌吧，不用唱完，一分钟就好。”

　　“这个好！”方炳春立刻拍手附和，其余人也跟着点头，满是期待。

　　李茉也跟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耳朵却偷偷竖了起来。

　　高中时她就知道，纪浔意的嗓子是被老天偏爱的，低磁又清透，只是他性子冷，很少在人前唱，顶多偶尔在课下闲暇的时间里，哼几句旋律。

　　后来感情渐渐升温，她只要晃着他的袖子说句想听，纪浔意就会安安静静地给她唱完整首，歌声裹着少年人的温柔，让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此刻，他半倚在椅背上，一半身子沉在包厢昏暗的阴影里，一半被暖黄的灯光照着，侧脸的轮廓还是她记了多年的模样。

　　他微微垂着眼看手机屏幕，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神情晦涩得让人猜不透。

　　那首简单的粤语歌，被他唱得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缱绻，却又裹着一层化不开的距离感，像是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李茉听着听着，喉头突然哽了一下，明明很好听，她却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什么东西被掏走了一块。

　　包厢里的安静持续蔓延。

　　成年人的感情总这样，热闹时能把屋顶掀翻，可一旦静下来，那些被藏在玩笑底下的心事，那些被时间蒙尘的热烈，就会悄悄钻出来，挠得人心尖发疼。

　　李茉望着纪浔意的方向，视线穿过朦胧的灯光，落在他搭在桌沿的手上——

　　那双手再也不是当年会被她晃着撒娇的少年的手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来海港的那天，飞机降落时，她看着舷窗外的城市轮廓，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说：“你根本没有放下。”

　　从她决定来海港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无法真正忘记曾经拥有过的美好。

　　有一瞬，她看着纪浔意，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后悔当初做的决定。

　　庆幸的是，她确定没有后悔。

　　那些热烈的、纯粹的、属于青春的感情，像被妥善收藏的旧照片，偶尔翻看时依然会心动，却不会再奢望重来。

　　她为彼此都找到了没有对方的新生活而感到欣慰，即便这里面掺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楚。

　　他成了独当一面的纪董，实现了自己年轻时的理想。

　　她也成了能从容应对生活的大人，各自都在轨道上成为了更好的人。

　　这或许就是成长最温柔的馈赠。

　　时光的河流终将带走所有不甘与遗憾，留下的是对过去的珍视，和对未来的释然。

　　或许长大就是这样，承认过去的美好真实存在过，也接受它只能停在过去里，然后笑着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歌声停下的瞬间，李茉率先鼓起掌来。

　　她的笑容明亮而坦然，像是与过去的自己达成了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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