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坡的来信

　　1. 银灰色的水银
　　周六，清晨六点。
　　云境科教城还未完全苏醒。淡青色的晨雾像一层稀薄的纱，笼罩在那些笔直的街道和几何形状的玻璃建筑之上。没有燃油车的轰鸣，没有市井的喧嚣，只有远处负责清洁的无人机群发出的、如同昆虫振翅般的细微电流声。
　　这座城市像是一块巨大的、正在待机的集成电路板，冷酷，精密，一尘不染。
　　A区博士生公寓楼下的环形车道旁，停着一辆银灰色的SUV。它没有传统的进气格栅，车身线条流畅得像是一滴在高速风洞中凝固的水银。车顶的激光雷达探头正在无声旋转，扫描着周围的一切变量。
　　林寂站在车旁，手里提着两杯刚萃取好的冰美式。他今天难得没有穿那件像是焊在身上的冲锋衣，而是换了一件质地柔软的烟灰色速干长袖，下身是一条合身短裤。晨风吹过，略微吹乱了他平时一丝不苟的头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实验室里的凌厉，多了几分属于早晨的慵懒。
　　不一会儿，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陆燃背着那个升级款的70L重装登山包，像一头精力过剩的豹子，大步流星地从转角处走了出来。他穿着黑色的连帽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肌肉。
　　看到那辆充满未来感的车，陆燃挑了挑眉，并没有表现出第一次见时的那种夸张惊讶，而是熟稔地吹了声口哨，带着点调侃的语气：“哟，林博士，这艘‘飞船’行不行？前几天刚下过暴雨，雷公山那边的进山路全是烂泥坑，回头把你这宝贝底盘磕了，你可别心疼得在那儿算折旧率。”
　　林寂转过身，看着陆燃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空气悬挂行程已调至最高，底盘装甲是航空级碳纤维复合材料。”林寂指尖在B柱的生物感应区轻触，“咔哒”一声轻响，鸥翼门无声向上扬起，露出了极简主义的灰白色座舱。
　　“而且，这车有自清洁涂层。”林寂把其中一杯咖啡递给陆燃，“只要不是掉进沼泽里，它都能把自己弄干净。上车吧，陆队长。”
　　陆燃接过咖啡，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咧嘴一笑，把沉重的背包轻巧地扔进后备箱：“行，你是土豪你有理。只要不让我赔就行。”
　　2. 违禁品与湿纸巾
　　两人坐进车内。随着车门缓缓合拢，那一声沉闷的闭合音像是一道闸门，瞬间切断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没有风声，没有鸟鸣，甚至听不到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车内安静得可怕，只有新风系统经过层层过滤后吹出的、带着淡淡负离子味道的微弱气流声。
　　“出发。目的地：雷公山废弃林场。”林寂对着虚空下达了指令。
　　方向盘自动收缩进仪表台内，前排的两张独立座椅缓缓调整到一个半躺的舒适角度，甚至微微向内旋转了15度，形成了一个便于交谈的私密空间。中控那块贯穿整个台面的巨型屏幕亮起，一条淡蓝色的轨迹线蜿蜒指向两百公里外的深山。
　　车子平稳地滑了出去。加速极其线性且迅猛，却感觉不到一丝换挡的顿挫，像是在冰面上滑行。
　　陆燃坐在副驾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脊背完全陷进柔软的真皮座椅里。
　　“还得是你这儿舒服。”陆燃惬意地叹了口气，“比我们宿舍那硬板床强多了。但这地儿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都不敢大喘气。”
　　说着，他把手伸进随身的小挎包里，拉链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在这个静谧的空间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林寂下意识地侧过头。按照他对陆燃的了解，这家伙包里通常装着各种能产生碎屑、油脂和强烈气味的“违禁品”。
　　但这一次，陆燃掏出来的不是超市里那种包装花哨的零食，而是一个透明的食品级密封袋。里面装着几大块切得整整齐齐、色泽深红的风干牛肉。
　　“补充蛋白质。”陆燃晃了晃袋子，但他没有直接把手伸进去，而是先从包的外侧口袋里，极其自然地掏出了一小包独立包装的消毒湿纸巾。
　　“嘶——”
　　他撕开包装，抽出一张湿巾，递给林寂：“擦擦手。”
　　林寂接过湿巾，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湿巾带着淡淡的酒精味，是他习惯用的那个牌子。
　　他仔细地擦拭了手指，看着陆燃也抽了一张把自己那双大手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然后才打开密封袋。
　　“哪买的？”林寂问。
　　“买的你也看不上。”陆燃撕下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嚼劲十足，“这是我自己做的。找食堂大师傅借了烤箱，低温烘了十二个小时。只放了点海盐和现磨黑胡椒，没放油，也没防腐剂。绝对的高蛋白低脂肪，爬山神器。”
　　说着，他挑了一块形状最规整、没有碎屑的，递到林寂手里。
　　在递过去的同时，他那只宽大的左手极其自然地摊开，垫在了林寂的下巴和手之间——尽管那块牛肉干非常干燥，根本不可能掉渣。
　　“尝尝？没油，不脏手。”陆燃看着他，眼神坦荡又细致。
　　林寂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手。
　　那只手掌宽大干燥，掌纹里带着常年锻炼留下的粗糙茧子，那是力量的象征。但此刻，这只手却如此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辆车的整洁，维护着林寂那点不为人知的洁癖。
　　这种被“看透”且被“尊重”的感觉，比L5级的智驾系统还要让林寂感到舒适。
　　林寂的心脏轻轻跳了一下，那种因为早起而略显迟钝的感知系统，似乎被某种温暖的电流重新激活了。
　　他没有拒绝，把牛肉放进嘴里。
　　肉质很干，很硬，需要用牙齿用力撕扯。但随着咀嚼，牛肉原本的醇厚肉香混合着黑胡椒微辣的辛气，在口腔里一点点释放出来。
　　很纯粹的味道。没有工业糖精的掩盖，全是时间的沉淀。
　　“不错。”林寂咽下食物，给出了评价，“水分脱除率控制得很好，蛋白质密度很高。”
　　“那必须的。”陆燃收回手，把掌心并不存在的碎屑拍了拍，又顺手抽出一张干纸巾，把林寂那边的扶手箱台面假模假样地擦了一下，“跟我混这么久了，还能让你吃垃圾食品？”
　　林寂看着他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嘴角勾起一个放松的弧度。
　　“嗯。看来陆教练不仅懂战术，还懂营养学。”
　　“那是，全能型人才。”陆燃毫不客气地接下了夸奖。
　　3. 逃逸速度
　　车子驶出科教城的电子闸机，滑入高速公路。
　　周围的景色开始飞速倒退，城市的轮廓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
　　L5级智驾系统接管了一切。这台机器精密、可靠，不需要人类的任何干预。
　　林寂拿出手机。
　　屏幕刚一亮起，一条微信消息就准时弹了出来。
　　头像是一张简洁的几何图形，那是苏晓。
　　【苏晓：林师兄，模型刚才跑完一轮，参数微调完毕。但我发现隐层节点的权重分布还有两个异常点，我已经把日志发你邮箱了。你路上注意安全，有空看一下，不急。】
　　“不急”。
　　在科教城的语言体系里，“不急”的意思是：“虽然你可以晚点看，但这个问题一直悬在这儿，你最好现在就解决，否则我们都会焦虑。”
　　林寂盯着屏幕。
　　职业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想要点开邮件APP。那种对数据的掌控欲，那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条件反射。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图标的那一刻，一只手伸了过来。
　　那只手带着牛肉干特有的胡椒香气，直接盖在了他的手机屏幕上，遮住了所有的光亮和焦虑。
　　“哎哎哎，”陆燃嘴里还叼着半块牛肉干，含糊不清却又理直气壮地说，“林组长，违规操作啊。根据咱们的‘野地劳动法’，周末加班是要被罚款的。”
　　林寂看着盖在屏幕上的那只手。
　　那只手并没有用力，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拿开。
　　但他没有。
　　陆燃凑近了一些，那双眼睛里没有强迫，只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霸道”。
　　“苏晓再厉害，这周末你也归我管。异常点就在那儿，它又不会跑。但雷公山的雾，要是去晚了可就散了。”
　　林寂透过指缝，看着陆燃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相比于那个虚无缥缈的模型异常点，眼前这个真实的、热乎乎的、会给他做牛肉干的人，才是他此刻唯一需要关注的“核心数据”。
　　“还有五分钟进入山区信号盲区。”车载AI柔和的女声适时响起。
　　林寂笑了笑。
　　那种长期紧绷在脑子里的弦，在这一刻彻底断开了。
　　他轻轻拿开陆燃的手，回复：
　　【林寂：收到，下周一给你回复】
　　然后，手指一划，控制中心落下。
　　那个小飞机的图标被点亮。
　　飞行模式，开启。
　　“离线。”
　　林寂轻声说，像是按下了一个发射键。
　　他把手机随手扔进中央扶手箱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然后——这次是他主动的——把手伸向了陆燃怀里的密封袋。
　　“不管了。”林寂拿了一块最大的牛肉干，狠狠咬了一口，语气里透着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孩子气的任性，“让她和异常点互相折磨去吧。我现在只想吃肉。”
　　陆燃乐了，笑得肩膀都在抖，整个车厢似乎都因为他的笑声而震动起来。
　　“这就对了！林寂，我发现你最近那种‘坏学生’的潜质越来越明显了。看来我的教育很成功啊。”
　　4. 静默与轰鸣
　　为了配合这种“离线”的氛围，陆燃伸手在扶手屏上点了几下。
　　“这么安静的车，不放点歌太浪费了。”
　　下一秒，车载顶级的丹拿音响里，传出了林寂熟悉的旋律——那是他们上次在破越野车里听过的重金属摇滚。
　　但在这种极致的隔音环境下，那些原本狂躁的鼓点和贝斯，变得层次分明，仿佛直接敲击在心脏上。
　　车外是飞逝的风景，车内是激昂的音乐。
　　而他们坐在静默如深海的座舱里，却感受着一种灵魂上的轰鸣。
　　“林寂，”陆燃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大山，“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什么？”
　　“这叫‘逃逸速度’。”陆燃转过头，眼神灼灼，“物理书上不是说吗，想要摆脱地球引力，就得达到那个速度。咱们现在，就是在甩开那些让你必须要‘正确’、必须要‘完美’的引力。”
　　林寂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
　　L5级电车平稳得像是在贴地飞行。
　　他想起自己在实验室里无数次计算过的逃逸速度公式。那是为了把卫星送入太空。
　　而现在，他正在把自己送入荒野。
　　“嗯。”林寂闭上眼，任由音乐的声浪将自己淹没，“正在脱离引力区。”
　　5. 登陆荒野
　　三个小时后。
　　银灰色的SUV无声地滑过了最后一段铺装路面，停在了雷公山半山腰的林场入口。
　　再往上，是碎石路和原始森林，即便是有空气悬挂的电车也无法通行。
　　车门扬起。
　　林寂跨出座舱的那一瞬间，巨大的反差感扑面而来。
　　身后是恒温22度、洁净无尘、充满了科技理性的智能空间；面前是湿润、泥泞、充满了腐殖质气息和野性呼唤的原始森林。
　　风很大，吹得林海哗哗作响，像是无数个灵魂在低语。
　　陆燃跳下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全身的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爽！虽然你那车坐着是舒服，跟坐云彩似的。但还是脚踩在泥地上的感觉踏实。”
　　林寂锁好车。
　　那辆银色的车静静地停在满地枯叶中，像是一个来自未来的访客，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充满了张力。
　　他没有急着去拿装备，而是站在路边，深深吸了一口山里的冷空气。
　　那是松针、湿土、正在腐烂的落叶和不知名野花混合的味道。有点冲，甚至有点臭，但那就是生命本身的味道。
　　“走吧。”
　　陆燃打开后备箱，把那个崭新的、橙色的双人高山帐篷挂在自己的背包外侧。
　　“这次装备升级了。双人的。”陆燃拍了拍那个帐篷包，冲林寂挤了挤眼，“省得你半夜再嫌我抢被子。”
　　林寂正在整理登山杖，闻言动作顿了一下，看着那个橙色的包裹，眼底闪过一丝暖意。
　　“只要你不把腿压我身上，一切好商量。”
　　“那不能够，这次我睡袋把自己裹紧点，变成个蚕蛹，行了吧？”
　　陆燃把沉重的大包背上，把轻一点的那个递给林寂。
　　“林博士，准备好了吗？咱们要去看看真正的‘混乱’了。”
　　林寂接过包，背好，扣紧腰带。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辆代表着文明与秩序的电车，又看了看前方蜿蜒没入密林深处的土路。
　　在那里，没有SOTA，没有论文，没有必须回应的消息。
　　只有他和陆燃。
　　“准备好了。”林寂用登山杖点了点地面，声音清亮，“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郁郁葱葱的密林。
　　身后的文明世界渐行渐远，只剩下风穿过针叶林的涛声，和两人逐渐重叠的脚步声。
　　（第一部孤岛与回响完 ）
　　（第二部羁绊与救赎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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