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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梦断风渊
止雪轩的窗,透着未明的天光。
霁无舟在极深的黑暗里浮沉,像被万千金线缠住,又像被某处微弱的风一寸寸往上托。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醒了。
意识复位的第一瞬,不是痛,不是阵法反噬,也不是宗主传位的余震。
而是——
怀里的人不见了。
霁无舟指尖一震,连呼吸都止住半息。
他撑起身体,过度失血令视线一瞬发黑,肩膀传来撕裂般的疼,却全顾不得,只抬眼寻找。
闻澜安静地躺在他侧边的榻上。
白衣微乱,发丝半湿,胸口被风脉冲击留下的痕迹一路蜿蜒至锁骨。呼吸极浅,却还在。
霁无舟整个人都顿住。
像是心口某处被人轻轻攥住。
他盯着闻澜许久,才慢慢伸出手。手指悬在半空,离闻澜的侧脸只有一寸。
这点距离,他迟疑了极长一息。
最终,指尖落下。
不是抚摸,只是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
风悄然顺着他指尖落下,轻得像生怕惊动榻上的少年。
霁无舟喉结轻轻一动。
——他从未这样小心过。
十岁被逼着立在万灵之巅练轻功,十二岁承天灵心脉入体,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不安。
他低声喃喃:
“……你倒是睡得安稳。”
语气极淡,却压着千钧疲惫与松动。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那语气里藏着一句不敢明说的心思:
——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霁无舟抬手,指尖落在闻澜腕间风脉断裂的地方。
那是他最不敢触碰、也是最想触碰的一处。
那一寸皮肤冷得像雪,又薄得像一碰就会碎。他的指尖微微一颤,终究还是落下了。
他静静看着闻澜的侧脸,一个他一直不愿回想的念头从心底浮起——
他从小就羡慕这个少年。
羡慕他能在山风里肆意大笑,??羡慕他能在剑光中无所畏惧,??羡慕他的开朗,他的真诚,??羡慕那种仿佛天生被神明偏爱的体质——
仿佛整个世界都愿意顺着他的一颦一笑而动。
而霁无舟一出生,就得靠心法压住体内的“灵”,靠修行、靠痛楚、靠不断的强迫,才勉强像个“正常”的弟子。
闻澜轻轻一挥剑,风便笑着跟随;??霁无舟连表露一丝情绪,都不被宗主允许。
羡慕久了,在他察觉不到的某个瞬间——变成了仰慕。
再后来,仰慕里又多出那么一点,他不愿承认的情绪:
嫉妒。
嫉妒闻澜那样没有负担的笑,??嫉妒他能把剑握得那么自由,??嫉妒他可以毫无顾忌地靠近别人——任何人。
而霁无舟,只能站在山峰最高处,不让任何人靠近。
——直到有一天,是闻澜先朝他走来。
高处不胜寒,却没人拦得住他。
想到这里,霁无舟指尖轻轻收紧。
那一寸轻得几乎不存在的触碰里,藏着他二十年来所有不曾言说的情绪。
羡慕。??仰慕。??嫉妒。
而此刻,更多的是——怕失去。
霁无舟将风脉缓缓导入闻澜体内时,指尖几乎贴上对方微凉的皮肤。
风悄无声息地绕着两人,将止雪轩封成一方独有的世界。
他的呼吸被刻意放得极轻,轻得像生怕惊动什么——或者说,生怕承认什么。
他盯着闻澜的侧脸看得太久。
久到那些被压在心底、连他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情绪,像被风一点点撬开。
他低声道:
“闻澜……你为什么要救我?”
声音轻得像叹息,像在问闻澜,也像在问自己。
没人回应。
霁无舟的手指从闻澜的指节缓慢滑过,最后停在他掌心,轻轻扣住。
动作小心得近乎克制,却又带着压抑太久的渴望。
“我不该……”霁无舟喉结微动,“……不该让你为了我,把风脉逼成这样。”
这一句说出口,他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缝——
像是有人终于在他二十年来的冷静外壳上,戳开了一道口子。
“闻澜。”
他第一次,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就在这时——
闻澜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非常轻,轻得像风吹过枯叶,却让霁无舟整个人猛然僵住。
他低头,看着那微颤的指尖。
闻澜的呼吸依旧虚弱,嘴唇却轻轻动了一下。
下一瞬,一句几乎听不清的梦话,从闻澜喉间溢出:
“……师兄……别走。”
霁无舟呼吸一滞。
那一刻,所有自制都在胸腔里炸开。
他指尖微颤,覆上闻澜的侧脸,动作轻得近乎虔敬。
他的声音极低,却像用尽了他所有的克制:
“我没有走。”
“我一直都在。”
风在这一刻静止,连烛火的摇晃都被悄然压低。
霁无舟盯着他,眼底的冷意一点点褪去,变成一种深得近乎危险的温柔。
“闻澜……”
他缓缓俯身,额头轻轻抵上闻澜的眉心,两人的呼吸几乎交缠在一起——
“你要是再这样喊我……”
“我怕是,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闻澜像在极深的水底往上浮。
耳边有风声,却很轻。胸口不再那么撕裂,只剩下钝钝的麻。
他的意识一点点往外探,却在接触到某种温暖的气息时忽然顿住。
那气息很熟悉,熟悉到让他心头一跳——
霁无舟。
闻澜指尖微微蜷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么。
他的睫毛轻颤,眼皮半掀。视线仍是一片模糊,只看见一抹白衣、半散的发丝与低垂的肩线。
“……师兄?”
声音轻得像还留在梦里。
霁无舟整个人一怔。
闻澜显然还没完全醒,只凭本能往那道白影靠过去。
他的额头下意识地蹭上霁无舟锁骨的位置,像一只寻着气息靠近温暖的小兽,呼吸轻轻拂过霁无舟的衣襟。
霁无舟心口一紧。
他抬起的手在空中停住,距离闻澜的发丝只有一指之隔,终究硬生生顿住。
“闻澜。”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带着极隐约的颤意:
“你醒了吗?”
闻澜没完全醒。
半睁着的眼睛像蒙着一层雾,只盯着霁无舟胸前的位置。
他眉尖微皱,像在努力确认面前的人是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一个。
然后,他做了一个霁无舟怎么也没想到的动作——
他抬手,抓住了霁无舟的衣襟。
动作很轻,却极用力,像是怕对方下一瞬就会消失。
“别走……别赶我走……”
闻澜呼出的气带着微弱的热,语气软得近乎依赖:
“我……赶上了……你还活着……”
霁无舟喉结狠狠滚了一下。
一瞬间,他所有的理智、克制、身为宗主的清冷威严,都被这句轻得不成声的梦话撕开了缝。
他缓缓低下头,额角贴上闻澜的发顶。
他从未这样——抱住过一个即将失去的人。
轻得近乎祈求。
“我在。”
霁无舟的声音低沉,几乎像一记誓言。
而那句真正想说的话,被他生生压了回去:
——闻澜,你要再叫我一声,我就真的、永远不走了。
止雪轩外,天光渐白。
风在檐下堆成一线,像也不敢惊扰屋内的人。
霁无舟为闻澜稳住风脉后,整个人的力气像被抽空。他靠在榻侧坐了许久,才勉强压下经脉里暴动的金线。
闻澜睡得极沉。
胸口的起伏仍显虚弱,却在霁无舟每一次视线落下时,都会微微一动——仿佛在潜意识里向他靠近。
霁无舟伸手,替他将垂到唇边的一缕发丝拨开。
动作轻得像怕留痕。
就在这时——
“宗主。”
门外传来寂如松压得极低的一声唤。
霁无舟眉心一紧。
他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先回头看了一眼闻澜。
少年侧躺在枕上,眉目安静,却因为风脉断得太深,连睡着时眉心都微微皱着,像被什么从梦里牵着。
霁无舟喉结轻轻滑动。
“稍等。”
他起身,用风重新裹住闻澜的气息,将榻侧的帘幕缓缓垂下一半,又在门槛处布下一道极轻的风障——不是防敌,而是防噪。
做完这些,他才转身去开门。
寂如松看见他苍白的脸色与尚未褪尽的血痕,心里一沉:
“宗主,外头已经争成一片了。三宗长老会临时召集,恳请您尽快处理闻澜之事。”
霁无舟目光一沉,冷得像新结的山冰。
“现在?”
“是。”寂如松声音压得更低,“他们分明是趁闻澜昏迷,逼您表态。”
霁无舟抬眼,看向止雪轩深处。
帘幕后,隐约可见榻上那抹安静的白衣轮廓。
胸口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郁塞——
明明才把人从死亡边缘拉回来,才让他安稳睡了一会儿,如今却又要在他身后掀起新一轮杀局。
霁无舟闭了闭眼,压下心底那一点浮躁。
“我知道了。”
他转身欲出。风却先他一步,从榻边轻轻拂过。
帘幕微动。
闻澜在梦中眉头一皱,胸口的呼吸明显乱了一瞬——仿佛撑着他的某个支点,被抽走了。
霁无舟心头一紧,立刻回头。
少年仍在昏睡,却像在梦里下坠。
他抬手,一缕极轻的风落在闻澜眉心,将那一点不安抚平。
呼吸重新缓了下来。
霁无舟的手在半空停了很久,才慢慢收回。
“……我很快回来。”
这句话轻得几乎像只说给沉睡的少年听。
寂如松静静看着。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明白——
霁无舟的宗主之位可以不稳,天灵山可以乱。
但——闻澜,不能出事。
霁无舟转身离开。
门在风的推动下轻轻阖上。
榻上。
闻澜的睫毛轻颤。
他还在昏睡,却像是心底某个地方忽然空了一块。
风脉断裂后的识海反应缓慢,可这一次——他在梦里清清楚楚地感觉到:
霁无舟走了。
止雪轩的烛火摇了三摇,闻澜的指尖便跟着颤了三分。
梦,开始得很安静。
……
天灵山的竹林里,风温和得像某个少年在笑。
闻澜站在原地,听见有人轻声唤他:
“闻澜。”
是霁无舟的声音。
他想回头,却怎么都看不清霁无舟在哪儿。
风里分明有那人的气息,极淡、极清,却仿佛隔着千山。
闻澜迈步。
竹叶在脚边轻响。
远处,一道白衣身影渐渐显出来。
霁无舟背对着他,立在风中,衣角被风卷得很高,像随时会被吹走。
闻澜心里一紧:
“……师兄?”
那道身影没有回头。
闻澜快步向前。
可每走近一步,霁无舟就被风轻轻推远一寸。
“别、别走——”
他咬牙,又迈一步。
风忽然大了,卷着那身白衣,将霁无舟吹得更远,只剩模糊的轮廓。
他的心骤然发紧:“师兄!”
霁无舟终于回头。
可回头的那一刻,他的眼神极冷、极寂静——比现实中醒来时,还要遥远。
他睫毛上仿佛沾着雪,看着闻澜,却像在看一个“必须被放弃的人”。
闻澜喉咙像被人死死卡住。
他伸手:“霁无舟!”
那身影动了动嘴唇。
风声太大,压住了他的声音。
闻澜只能勉强从口型里读出一句话:
“你……不能留在我身边。”
他愣住。
下一瞬,风暴骤起。
霁无舟的身影被风往后卷,像从崖边坠落,瞬间没入无底深渊。
闻澜瞳孔一缩,奋力冲过去,指尖几乎就要触到霁无舟的衣袖——
风脉断裂的痛却在这一刻猛地爆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
风将霁无舟卷走,卷得越来越远,远到连影子都不剩。
闻澜跪倒在竹林间。
胸口的风脉像被第二次撕开。
他尝试呼吸,却被风割得生疼。
他低声喘息:
“不要……走……”
风把他的声音吹得粉碎。
梦境慢慢收紧——
最后只剩他一个人,在无尽风声中坠落。
榻上的闻澜猛地皱眉,胸口剧烈起伏。
像是要醒,又像是痛得醒不过来。
他的唇轻轻动了一下:
“……霁无舟。”
止雪轩的窗纸被风推起一角。
下一瞬——
闻澜像被噩梦狠狠从深处扯回现实,指尖骤然一紧,呼吸急促得像刚从水里捞起。
他睫毛颤了两下,终于睁开眼。
不是安稳地醒,而是从一场“失去霁无舟”的梦里挣扎着爬上来。
他猛地想坐起,胸口风脉一牵,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半个身子又霎时软回榻上。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视线还模糊,胸腔起伏得厉害,像一时忘了怎么呼吸。
霁无舟不在。
这个意识,比疼痛更快砸进他脑子里。
闻澜指尖死死攥住身下的衣褶,指节发白。
喉咙滚动——
本能里最想喊的,是“霁无舟”。
可挤出喉咙的第一句话,却是:
“……对不起。”
轻得几乎听不见,像一点风,就能吹散。
他垂着头,像犯了世上最大的错,肩膀微微发抖。
“对不起……宗主……”??“对不起……容宗主……”??“我……不该乱来……”
每一句都压得极低,却像一刀一刀,从心口往里推。
他不敢抬头。
不敢看门外,??不敢看霁无舟在不在,??甚至不敢确认自己是不是已经被丢下。
梦里霁无舟转身离开的背影,还清清楚楚烙在他识海里。
闻澜把额头抵在膝上,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肩膀紧绷。
他一遍遍喃喃:
“对不起……”
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审判提前认罪,??为还没出口的诬陷提前低头,??也像在为“把霁无舟牵入这场灾劫”惶恐到不知所措。
风悄悄拂过。
只有风听见——
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不是喊霁无舟,??不是求救,??不是为自己辩解,
而是试图把自己,从霁无舟的世界里,先行剔除出去的“道歉”。
闻澜还沉在自己的梦魇里,??并不知道,离他不足一丈的地方,另一个人动了一下。
岑焚原本被安置在止雪轩外间的小塌上养伤。??霁无舟回宗后,先把闻澜放进里屋,又吩咐人将他抬到外屋,方便照看。后来霁无舟被寂如松请走,外间一时无人照料,他撑不住,再一次昏了过去。
这一回醒来,是被耳边极轻的一阵声响惊动的,紧接着,胸口那股灼痛也跟着清醒过来。
他睁眼时,只看见止雪轩的梁,脑子里一片空白——??下一瞬,本能先去找的人,是霁无舟。
“……无舟…师兄?”
他试着出声,嗓子哑得厉害。??无人应。
岑焚撑着塌沿,勉强调动了还算敏锐的一点灵识,先感到了里屋那股极熟悉的风意——??闻澜在。??霁无舟不在。
他心里一沉,顾不上火脉翻涌,便拖着伤得发软的身体,踉跄着往里间挪了几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对不起”。
像一根极细的针,穿过止雪轩里所有沉寂,扎进他耳里。
岑焚原本以为,闻澜醒来,会先叫他,或者叫“霁无舟”。??可那一声像心碎一样的“对不起”,让他整个人猛地清醒过来。
闻澜没有停。
他指节攥得更紧,像怕自己下一刻就被风吹走:
“对不起……容宗主……”??“对不起……霁无舟……”
声音一重比一重更轻,却一重比一重像刀。
岑焚猛地睁大眼。
胸口的火脉痛得肆虐,却远远比不上这一瞬心被拧住的疼。
——闻澜为什么道歉???——为什么像在认所有的罪???——后来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榻上的少年还在低声喃喃,像要把自己整个磨碎:
“我不该乱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为什么我活了下来……”
每一句都比上一句更轻,却也比上一句更叫人心疼。
岑焚喉咙像被石子堵住。
他狠狠咬住牙关,指节被掐出血。??脑子里闪过的是——??阵心崩塌前,他明明还护在闻澜身侧;??是他昏得太早,什么都没撑住;??是他什么忙都没帮上。
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件事:
——闻澜没有做错。??——那样的人,不可能。
这时候再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扛,明明该是他岑焚的事,??却被闻澜抢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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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少久
绝对、百分之百不会告诉你们——
我是因为看了 Heated Rivalry 才突然手滑,多写了一点点、再一点点、然后不小心写成一整章的感情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