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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
夕阳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余晖将荒原染成凄艳的血色。
柳泗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每一下呼吸都扯得肋下剧痛难忍,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模糊。
不能倒下。
倒下去,就可能再也起不来。
求生的意志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支撑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只知道必须远离那条封锁线,远离任何可能的人烟。
终于,在视野尽头的一片小土坡后,他隐约看到了一角飞檐的轮廓。
是一座庙?
他强提着一口气,踉跄着靠近。
那确实是一座小庙,但早已荒废多年。院墙大半坍塌,山门歪斜,露出里面杂草丛生的院落和一栋主体尚存、但破败不堪的大殿。牌匾掉落在地,字迹模糊不清,只能辨认出一个“姑”字。或许是座早已被遗忘的姑子庙。
荒凉,死寂,正是他需要的。
他用尽最后力气,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殿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
殿内昏暗,蛛网密布,佛像金漆剥落,露出暗沉的泥胎,面部表情在昏暗中显得悲悯而又诡异。供桌倾颓,蒲团腐烂,只有角落里堆着一些干枯的稻草,似乎是过往流浪者留下的痕迹。
这里……暂时安全了。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强烈的眩晕和脱力感瞬间将他击垮。
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栽倒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喉咙干渴得如同着火,全身滚烫,却又感到刺骨的寒冷,伤口处传来灼烧般的剧痛。
发烧了。
伤口感染引起的炎症来势汹汹。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酸软无力。月光从没有窗纸的棂窗透入,在地上投下冰冷的光斑,勉强照亮这荒败的佛殿。
必须喝水,必须处理伤口,否则他可能真的会死在这无人知晓的荒庙里。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身体的极度虚弱。
他艰难地爬行着,在殿内摸索。
幸运的是,他在佛龛后面发现了一个破旧的瓦罐,里面居然还有小半罐不知是雨水还是露水,虽然浑浊,但足以救命。
他贪婪地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液体暂时缓解了喉咙的灼痛。
接着,他借着月光,颤抖着解开身上早已被血和汗浸透、硬邦邦黏在伤口上的工装。肋下的伤口果然红肿发热,边缘甚至有些发白,情况不妙。
他咬紧牙关,用最后一点干净的里衣布料,蘸着瓦罐里剩余的水,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每一下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再次晕厥。
没有药,没有工具,他只能做到这一步。
重新包扎好伤口后,他蜷缩到那堆相对干燥的稻草里,将自己紧紧裹住,试图抵御一阵阵发冷的寒战。
高烧和疼痛让他意识模糊,时而清醒,时而陷入光怪陆离的噩梦。
梦里依旧是冰冷刺骨的苏州河水,是狂暴冲击的高压水龙,是穆聿息那双冰冷审视、势在必得的眼睛……还有那双,在他即将掐死老妇人时,流泪的、哀求的眼睛……
冰冷与灼热交替折磨着他。
就在他觉得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个夜晚时,模糊的视线里,仿佛看到那尊泥胎佛像悲悯垂目的面容。
真是讽刺……他这种满手血腥、不信神佛的人,最后竟然要死在一座破庙里,对着泥塑的偶像。
意识逐渐涣散。
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天光已经大亮。
高烧似乎退去了一些,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无力,伤口疼痛,但至少不再那样冰冷交替,意识也清晰了不少。
他居然……熬过来了。
身体的强悍底子和那点浑浊的污水,救了他一命。
他艰难地坐起身,靠在冰冷的佛龛基座上,喘息着打量四周。阳光透过棂窗照射进来,无数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殿外的荒草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寂静,荒凉,但也……安全。
暂时脱离了追捕,脱离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城市。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过于疲惫,以至于在这绝对寂静和安全的环境里,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和茫然感席卷了他。
接下来该怎么办?
伤需要时间养。
上海是绝对回不去了。
穆聿息绝不会放过他。
组织……“裁缝”那条线太危险,而且他任务失败,组织是否还会接纳他都是未知数。
天下之大,似乎竟无他容身之处。
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慢慢浸透四肢百骸。
他靠在斑驳的佛龛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尘埃上。
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因为穆聿息。
这个名字再次浮现,带来的不再是纯粹的恨意和杀机,反而掺杂了一丝复杂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的情绪。
那个男人强大,敏锐,冷酷,步步紧逼,将他逼得如此狼狈,如同丧家之犬。
可偏偏……他又无法纯粹地去恨。毕竟招惹上穆聿息是迟早得事,也是自己活该去招惹他。
他甚至会想起慈善晚宴上那个衣冠楚楚、应对自如的穆聿息,想起轿车里那个言语机锋、目光探究的穆聿息。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那个站在权力顶峰、肩负家国、却仿佛被无形枷锁束缚的年轻军阀?还是那个在战场上、在追捕中、杀伐决断、冷酷无情的指挥官?
柳泗发现自己竟然……在想他。
在想一个恨不得将他置于死地的人。
这太荒谬了。太危险了。他咬了咬牙闭上眼,努力不去想这些杂事。
他是杀手,是夜莺,不需要这些无用的情感和好奇。
活下去,才是唯一重要的。
他重新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他需要食物,需要更好的伤药,需要规划下一步的逃亡路线。
他挣扎着站起身,开始仔细检查这座荒庙,寻找任何可能利用的东西。在倾倒的供桌下,他找到了一小包不知哪个乞丐藏匿的、已经干硬发黑的面饼碎块。
聊胜于无。
在后院废弃的菜畦里,他发现了一些野生的、能够消炎止血的草药,虽然叫不出名字,但他认得形状。
他将草药嚼碎,敷在伤口上,带来一丝清凉感。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殿内,重新坐下,开始像一头真正的孤狼一样,耐心地舔舐伤口,积攒力量,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机会。
阳光透过窗棂,温暖地洒在他身上,驱散了些许寒意。
他靠在墙上,微微眯起眼。
穆聿息。
我们之间的账,还没算完。
等我回来。
下一次,不会再让你轻易得手了。
日子在荒庙里缓慢流淌,如同殿外荒草丛中蜿蜒的溪水,无声无息。
上海的倒春寒似要结束,气温逐渐回升,破庙旁边几颗老树枝丫上酝酿了许久的绿意终于彻底复苏。
柳泗蛰伏在这被遗忘的角落,所有的活动半径仅限于破败的大殿和杂草丛生的后院。
高烧在第二天傍晚彻底退去,但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疼痛依旧持续。他依靠那点发黑的面饼碎块和瓦罐里接取的雨水露水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每天嚼碎那些苦涩的野生草药敷在伤口上。
疼痛和饥饿是常态,但他早已习惯与各种极端不适共存。
甚至在这种近乎原始的生存状态下,他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没有伪装,没有算计,没有时刻悬顶的杀机,只有最基础的生存需求——食物、水、以及让身体恢复。
白天,他会靠在有阳光照射的墙根下,闭目养神,感受着阳光带来的微弱暖意,同时耳朵捕捉着远处偶尔传来的、极其细微的声响——鸟雀的鸣叫,风吹过野草的沙沙声,更远处若有若无的、可能是公路方向传来的汽车引擎声。
他在脑中一点点勾勒着周围的地形和环境,规划着可能的撤离路线。
夜晚,殿内依旧较冷。
他蜷缩在稻草堆里,警惕着任何不寻常的动静。庙宇的寂静被放大,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老鼠爬过房梁,夜风穿过破窗——都清晰可闻。
他睡得很浅,随时准备着暴起应变。
伤口在草药的简陋处理和自身顽强的恢复力下,缓慢地愈合着。红肿逐渐消退,疼痛从尖锐的撕裂感变为沉闷的钝痛。他开始尝试着做一些小幅度的伸展和活动,拉伸因长时间蜷缩而僵硬的肌肉,小心地测试着肋骨的承重能力。
时间变得模糊而漫长。
除了生存,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思考。
思考过去的任务,思考组织的意图,思考“裁缝”的神秘,思考日本人的阴谋……但更多的时候,他的思绪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叫穆聿息的男人。
他回忆起更多细节。
舞厅里穆聿息与英国领事谈笑时流利的英文,慈善晚宴上他演讲时沉稳的语调和不经意流露出的疲惫,轿车里他看似随意、实则句句机锋的试探……
这个男人复杂得像一本晦涩的书,每一页都藏着不同的内容,吸引着他去翻阅,去解读,哪怕明知危险。
他甚至开始分析穆聿息的战术和布局。
苏州河畔的精准围堵,闸北区的大规模搜捕,征调民夫掩饰真实军事目的……手段强硬,思路清晰,善于利用资源和制造压力,但又并非一味蛮干,时而还会流露出一种……近乎艺术家般的精心算计。
一个可怕的,却又该死的充满魅力的对手。
这种纯粹智力上的欣赏和较量,是柳泗过去从未体验过的。
他过去的猎物,要么蠢,要么弱,要么只是单纯的权力符号。从未有人像穆聿息这样,能将他逼至如此绝境,又能让他产生如此强烈的……探究欲。
这真的很危险。他知道。
杀手不该对猎物产生任何多余的情绪。
好奇,欣赏,甚至那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强大对手注意和追逐而产生的扭曲悸动,都是致命的毒药。
他总是试图将这些念头驱散,将穆聿息重新简单定义为“必须除掉或摆脱的障碍”。
但那双深邃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总在他放松警惕时,悄然浮现在脑海里。
在一个夕阳特别惨烈的傍晚,他坐在门槛上,看着血色的落日一点点沉入荒草甸子。肋下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想起很多年前,似乎是在组织的暗哨门口,类似的夕阳下,他也会独自思考。他就习惯了黑暗和孤独,习惯了将一切情感视为多余和弱点。
可是为什么,现在又会想起这些?
是因为受伤导致的脆弱?还是因为……那个叫穆聿息的男人,以一种极其强势和霸道的方式,重新撬动了他冰封的心防?
他烦躁地抓起一把地上的尘土,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溜走。
不能再待下去了。
伤好了七成,食物也快耗尽。必须尽快离开。
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条安全的路径,一个远离上海、远离穆聿息势力范围的目的地。
也许……该往南走?去两广?或者干脆出海?
他的目光投向南方昏沉的天际。
就在他沉思之际,极远处,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微弱的、不同于自然风声的异响——像是……引擎的轰鸣?而且不止一辆?
柳泗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他猛地站起身,侧耳倾听。
声音极其微弱,飘忽不定,但确实存在,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是路过的车辆?还是……冲着他来的?!
怎么可能?!这里如此荒僻!
他毫不犹豫,立刻扑灭殿内任何可能存在的痕迹,将瓦罐和稻草恢复原状,然后如同矫健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出后窗,迅速隐入大殿后方更加茂密、一直延伸到后面小土山的一片杂木林中。
他攀上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将自己完美地隐藏起来,目光锐利地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是巧合?
还是穆聿息的网,已经撒到了如此荒凉的地方?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答案的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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