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

　　齐朔的心猛地一缩，随即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他迅速偏过头，避开了那道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勾起更多不愿回忆的过往和难以厘清的情绪。
　　他拉了一下还在愤愤不平、低声咒骂的秦舟，低声道：“走了。”
　　秦舟顺着齐朔刚才的目光方向看去，也看到了谭怀羽，他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小声嘀咕：“咦？谭怀羽？他站那儿干嘛？”
　　他还不知道谭怀羽与齐朔之间那层沉重的关系，只当是偶遇，出于礼貌，还是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被齐朔拉着，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谭怀羽看着齐朔决绝转身、毫不留恋的背影，眼底的光一点点黯了下去。
　　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果然……还是被讨厌了。
　　连靠近，都成了一种打扰。

　　回到家，齐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透支。
　　他跟金姐简单说了声“没事”，便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门。他将自己重重地摔进床铺，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声响和思绪。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白天发生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那些压低的污言秽语，那些人挑衅的嘴脸、金姐维护他时的愤怒与心疼、还有自己当众承认过往时那几乎令他窒息的屈辱和麻木……

　　最后，定格在谭怀羽那双盛满心痛和愧疚的眼睛上。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只是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参加一次弟弟的家长会，分享一点微不足道的喜悦而已。
　　就在他被负面情绪包裹，几乎要沉溺其中时，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发出几声清脆的消息提示音。
　　齐朔挣扎着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拿起手机。解锁屏幕，是微信的未读消息。来自一个备注为“宁挽”的联系人。
　　这个发现让他愣了一下，混沌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他点开对话框。

　　宁挽：［齐朔哥，在忙吗？］
　　宁挽：［明天周末啦！有什么安排吗？］
　　宁挽：［我发现图书馆新进了几本超级有意思的翻译理论书！还有可多好看的散文集了！］
　　宁挽：［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呀？］
　　宁挽：［看完书我们可以去楼下新开的那家奶茶店坐坐，听说他家的芝士葡萄超级好喝！］
　　一连串活泼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文字，配着可爱的颜文字，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阴霾密布的心房。
　　字里行间洋溢着少女纯粹的快乐和对周末的期待，与齐朔此刻灰暗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齐朔看着屏幕，指尖悬在键盘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他几乎能想象出宁挽发这些消息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他不想用自己糟糕的情绪去影响这份单纯的善意。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打字回复。
　　齐朔：［明天要上班。］
　　消息发出去后，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之前调休了，明天补班。］
　　几乎是秒回。

　　宁挽：［啊，这样啊。］
　　宁挽：［失落.JPG］
　　宁挽：［没关系没关系，工作重要。］
　　宁挽：［那，你是在哪里上班呀？方便说吗？］
　　齐朔看着那个小小的失落表情，心里莫名软了一下。他几乎没有犹豫，将“遇见”西餐厅的地址发了过去。
　　宁挽：［收到！］
　　宁挽：［那等你下班后呢？有没有时间啊？］
　　宁挽：［如果你不累的话……我们可以等你下班后再去逛逛或者喝点东西呀？］

　　看着她锲而不舍又充满善意的邀约，齐朔沉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他原本因白天之事而冰冷僵硬的心，似乎找回了一丝温度。
　　齐朔：［好。大概下午六点下班，有点晚。］
　　宁挽：［没事的，那就这么说定了。］
　　宁挽：［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啦，明天见！］

　　放下手机，齐朔重新躺回床上，但心情却与刚才截然不同了。
　　房间里依旧安静，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他盯着那片光斑，许久，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嘴角却牵起了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第二天，齐朔醒得比平时更早一些。窗外天色微亮，他罕见地主动向金姐提出，今天想开她的代步车去上班。金姐有些惊讶，但没多问，爽快地把车钥匙给了他，只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
　　齐朔接过钥匙，嗯了一声。他不想迟到。因为今天，下班后有一个约定。

　　久违地手握方向盘，行驶在清晨车辆尚且不多的街道上，摇下车窗，让微凉的晨风灌进车厢，吹拂着他利落的短发。
　　这种感觉很奇妙，带着一种掌控方向和时间的踏实感。
　　他提前了将近二十分钟到达餐厅。
　　换好整洁的制服，开始一天的工作。备料、擦拭餐具、检查设备……熟悉的流程让他渐渐沉浸其中，暂时抛开了昨日的纷扰。上午的客人不多，餐厅里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气氛宁静。

　　快到十点左右，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齐朔正低头整理吧台，习惯性地抬头说“欢迎光临”。当看清走进来的客人时，他愣住了。
　　是宁挽。
　　她今天穿了一身清新的淡蓝色圆领卫衣，下身是一条利落的白色裙裤，脚上踩着帆布鞋。栗色的微卷长发扎成了一个俏皮的侧马尾，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晃动。她背着一个看起来不小的帆布书包，脸上带着明媚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正看向他。
　　“齐朔哥！”她小声地、带着点雀跃地打招呼，眼睛弯成了月牙。
　　齐朔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个时间出现，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但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最后一丝残存的阴霾。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平时那种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而是清晰地展现在嘴角和眼里的、带着惊喜和温暖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他问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我来等你下班呀！”宁挽笑嘻嘻地走到吧台前，很自然地在离他最近的一个高脚凳上坐下，把书包放在旁边，“反正我周末也没什么事，在哪儿看书都是看，正好中午还可以一起吃饭，这里环境还挺好的。”
　　她说着，还像模像样地环顾了一下餐厅雅致的环境。用这种最自然不过的方式，出现在他工作的地方，用行动告诉他：我在乎你，我想陪着你，但这很正常，不必有压力。

　　这种不着痕迹的体贴和默契，让齐朔的心头再次一暖。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转身给她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她面前。
　　“谢谢！”宁挽端起水杯，小口喝着，然后从书包里拿出她说的那本“超级有意思”的翻译理论书，真的开始安安静静地看了起来。
　　于是，餐厅里出现了一幅奇特的画面：英俊沉默的男服务员在吧台后忙碌，时而擦拭杯子，时而准备配料；而一个看起来像大学生的乖巧女孩，就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安静地看书。
　　两人之间没有过多的交流，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又温馨的氛围，却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齐朔忙碌的间隙，偶尔会抬头看她一眼，看到她蹙眉思考的认真模样，或者恍然大悟时微微亮起的眼眸，他嘴角的笑意就一直没有消失过。

　　这一切，自然没有逃过同事们的眼睛。陈经理最先凑过来，用手肘碰了碰齐朔，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哟，小齐，行啊！什么时候交的小女朋友？这么漂亮水灵！还特意来陪你上班？”
　　齐朔吓了一跳，耳根微微发热，连忙低声否认：“经理，别乱说。就是普通朋友，人家还在上大学。”
　　“普通朋友？”陈经理一脸“我信你才怪”的表情，“普通朋友能一大早就跑来这儿一坐几小时？你看人家那眼神，都快粘你身上了！”
　　他嘿嘿笑着，不等齐朔再解释，就大手一挥，对后厨喊道：“强子！给那位小姑娘做份我们新出的芒果慕斯，算我账上！就当是……给我们齐朔未来女朋友的见面礼了！”

　　这话一出，后厨和其他服务员都笑了起来，纷纷凑过来打趣。
　　“可以啊朔哥！不声不响干大事！”
　　“妹子长得真甜！跟我们朔哥挺配！”
　　“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啊？”
　　你一言我一语，把齐朔闹了个大红脸，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只能连连摆手：“真不是……你们别瞎起哄，吓到人家。”
　　宁挽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从书里抬起头，看到齐朔被同事们围住调侃的窘迫样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也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中午休息时间快到了，宁挽合上书，走到吧台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齐朔：“齐朔哥，到饭点啦，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
　　陈经理一听，又来劲了：“哎！别出去吃了！就在咱们这儿吃，想吃什么随便点，经理我请客！就当给你们创造机会了！”他挤眉弄眼地说道。
　　齐朔这次却很坚持，摇了摇头：“经理，不用破费。我们出去吃就好。”
　　他不想欠这个人情，更不想让这顿午饭变得像一场被围观的“约会”。
　　陈经理拗不过他，只好作罢，但还是叮嘱了一句：“那行吧，记得找个好点的地方，别亏待了人家姑娘！”

　　齐朔点点头，跟同事交接了一下，和宁挽一起走出了餐厅。
　　四月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很舒服。宁挽走在齐朔身边，微微仰头问他：“齐朔哥，你想吃什么？我知道附近有家拉面店，价格实惠，量又大，味道还超级棒！我同学强烈推荐的！”
　　“好。”齐朔没什么意见，点头应下。他对吃的不挑剔，而且宁挽推荐的，听起来不错。
　　拉面店离餐厅不远，就在马路对面的一条小街上。店面不大，装修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正值饭点，里面坐了不少人，热气腾腾，烟火气十足。
　　老板娘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齐朔把菜单递给宁挽，宁挽熟练地点了一碗番茄牛腩拉面，然后看向齐朔：“齐朔哥，你吃什么？”
　　齐朔是第一次来，看着菜单上琳琅满目的种类，怕点不合口味，便说：“和你一样吧。”
　　“好嘞！两碗番茄牛腩拉面！”老板娘朝后厨喊了一声。

　　等待的间隙，宁挽开始叽叽喳喳地跟齐朔聊天。
　　她气鼓鼓地吐槽起她们学院的导员，说导员如何不近人情，安排各种“形式主义”的活动，占用了大家好多休息时间。
　　她说话语速很快，表情丰富，手舞足蹈的，像只活泼的小麻雀。
　　齐朔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生动鲜活的样子，听着她抱怨那些属于校园的、带着青春气息的“烦恼”，他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羡慕。
　　大学，真好啊。有明确的奋斗目标，有可以抱怨的师长，有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而这些，对他而言，都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梦了。
　　他甚至连踏入大学校园的资格，都早已失去。

　　两碗热气腾腾的拉面很快端了上来。浓郁的番茄汤底，炖得软烂入味的牛腩，撒上翠绿的葱花，令人食指大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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