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风华录

　　时值建安九年夏末，邺城初定，空气中仍弥漫着烽火暂熄后的焦灼与不安。

　　曹操端坐于昔日袁绍的府衙正堂之上，此处虽经洒扫整理，更换了曹军旗帜与部分陈设，但殿柱上刀斧的痕迹、地砖缝隙间未能彻底洗净的暗色，依旧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攻伐的惨烈。

　　堂内轩敞，却因沉重的兵戈之气与谋臣武将肃立两侧而显得有些压抑。

　　阳光透过高窗，切割出几道明亮的光柱，浮尘在光中无声翻滚。

　　曹操身披常服，未着甲胄，但眉宇间征战杀伐积淀的威严，比任何铠甲都更具压迫感。

　　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硬木案几，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堂下众人的心头上。

　　堂下心腹谋士将荷池边那场“偶遇”详尽禀上，包括曹植那失态的惊艳、脱口而出的华美赞语，以及曹丕随后而至那瞬间阴沉的脸色。

　　每一个细节都未遗漏。

　　“哦？”曹操浓眉微挑，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与更深沉的深思。

　　他敲击案几的指尖停了下来。

　　“竟有此事？”他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威势，“子建向来眼高于顶，寻常女子难入其眼，竟能让他如此失态，甚至忘了礼数？”

　　他脑海中浮现出次子那疏狂不羁、却才华横溢的身影，心中不免泛起一丝作为父亲的、对爱子真性情的无奈与些许纵容。子建到底是性情中人。

　　“还有子桓……”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下诸人，“他近日往那别院跑得勤快，看来对此女确是上了心。”提到二子，他语气中多了几分审慎。

　　自己这个二儿子心思深沉，行事有度，能让他如此在意的女子，恐怕不止是容貌出众那么简单。

　　他沉吟片刻，目光掠过堂外庭院中在风中摇曳的、略显残破的草木，脑海中迅速权衡。

　　二子曹丕，沉稳干练，渐露峥嵘，尤其在军政事务上表现出色，但他属意的继承人却是子建，其心性需得安抚，其权势需得巩固，将来方能更好地为他弟弟分忧，稳固基业。

　　四子曹植，才华横溢，诗文斐然，性情率真烂漫，那份不染尘俗的灵气常让他这父亲心生宽慰与偏爱，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另一面。

　　但植儿终究少了些权谋历练，文人疏狂之气过重，若因一女子与兄长生出嫌隙，乃至兄弟阋墙，则是大忌，绝不可行。

　　不过数息之间，这位乱世枭雄心中已有定计。

　　他忽然朗声大笑，声震屋瓦，打破了堂内略显凝滞的气氛，连窗外的蝉鸣似乎都为之一顿。

　　曹操对左右侍立的谋臣武将言道：“好！此女既能令我曹孟德两个最出色的儿子皆为之倾心，甚至一时忘形，必非俗物！想必有其过人之处。”

　　随机笑声一收，语气转为不容置疑的果断，“子桓年长，行事稳重，更识大体，正值婚配之龄。既是他先得此女，于邺城初破之时便已看顾，可见缘分。我这做父亲的，便顺水推舟，成全了他，也好安其心，让他日后更能专心于大事！”

　　他话语中的“大事”二字，意味深长。

　　左右皆是心腹，自然明白其中关窍——这不仅是成全一桩婚事，更是对长子地位的一种隐性确认与安抚，同时亦是避免兄弟相争的未雨绸缪。

　　至于子建……曹操心中微叹，但愿他能明白为父的苦心。

　　“主公英明！”众人齐声应和，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

　　阳光偏移，将曹操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已然拨动了命运的琴弦。

　　于是，一道出自曹操之口的明确旨意，很快便如风般传遍了府衙内外，继而扩散至整个邺城上层：将那位原袁熙之妻、如今暂居别院的甄氏女，正式许配给五官中郎将曹丕为妻。

　　消息传到曹植耳中时，他正在自己的书斋内，对着宣纸，试图将昨日荷亭边那惊鸿一瞥的绝美风姿付诸笔端。

　　然而，脑海中满是那清冷回眸与静谧侧影，心绪激荡，竟觉任何词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仆从战战兢兢地禀报完消息，曹植手中的笔“啪”地一声落在纸上，浓黑的墨汁瞬间污了一大片，如同他骤然晦暗的心境。

　　他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痛楚。

　　“父亲……父亲他……”他喃喃自语，声音艰涩。

　　虽然早知道兄长对甄宓的在意，虽然也明白自己的倾慕或许渺茫，但当这冰冷的现实以父命的形式砸下来时，他依然感觉如同被万箭穿心，痛不可当。

　　那亭中的身影，那超然物外的宁静，那仿佛能涤荡一切尘俗的气质……难道从此便要归属于兄长了？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不甘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想冲出去，想去质问父亲，想去向兄长陈情……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是徒劳的。

　　父命如山，兄权已定，他所有的倾慕与悸动，在这现实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合时宜。

　　曹植踉跄着挥退仆从，独自一人瘫坐在凌乱的书案前，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照不进他瞬间冰封的心湖。

　　他猛地抓起案几上的酒壶，仰头便灌，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无法麻痹心口的剧痛。

　　纵有千般不甘、万般倾慕，此刻也只能化作无声的嘶吼与深夜独酌时愈发苦涩的滋味。

　　闭上眼，亭中那抹素衣身影与兄长沉稳冷峻的面容交替浮现，最终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怅惘。

　　而别院之中，深居简出的宓妃，对此番变故尚不知情。

　　她只是敏锐地察觉到，周遭侍奉的仆役婢女，态度愈发恭谨小心，甚至连目光都不敢轻易与她接触，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珍宝，或者说，是即将身份陡增、不容怠慢的存在。

　　送来的衣物、饮食、用度，也明显比之前更加精细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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