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知遇

　　寒假伊始，宿舍楼很快空了大半。往日喧闹的走廊变得寂静无声，只剩下零星几个因各种原因滞留的学生。
　　顾云琛本来也打算考完试就回家，但一想到叶栀夏那带着哭腔的委托，以及那笔沉甸甸的“封口费”兼“活动经费”，他还是决定多留一晚。他知道，有些事情，在只有两个人的环境下，或许更容易问出口也更能够回答。
　　傍晚，窗外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给寒冷的A市增添了几分冬日的意境。宿舍里只剩下顾云琛和夏遇桉两人。夏遇桉的行李已经收拾妥当，那个洗得发白的黑色背包靠在床脚，明天一早他就要踏上归途。
　　顾云琛点了两杯奶茶，将其中一杯推到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眉头微蹙的夏遇桉手边。
　　“谢了。”夏遇桉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只是低声道谢，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似乎在调试某个程序。
　　“还在弄？”顾云琛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吸了口奶茶，状似随意地问道。宿舍里暖气开得足，与窗外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营造出一种温暖的氛围。
　　“嗯，最后一个模块，有点问题，远程调试一下。”夏遇桉言简意赅地回答，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部被代码吸引。
　　顾云琛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喝着奶茶，打量着夏遇桉的侧脸。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他的脸部线条显得格外清晰，也透着一股不易接近的冷峻。顾云琛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既不能太突兀，又要能套出点有用的信息。
　　过了一会儿，夏遇桉似乎暂时告一段落，身体微微后靠，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拿起了那杯已经凉了的奶茶。
　　机会来了。顾云琛放下奶茶，用闲聊的语气开口：“明天几点的车？东西都收拾好了？”
　　“早上七点二十的K字头。”夏遇桉喝了一口奶茶，语气平淡，“没什么东西，都收拾好了。”
　　“K字头啊……”顾云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到家得下午了吧？还挺远的。”他故意模糊了时间，试图引导夏遇桉说出具体地点。
　　夏遇桉“嗯”了一声，并没有接续这个话题，反而拿起手机，似乎在看时间或者车票信息，巧妙地避开了进一步的询问。
　　第一回合，试探失败。顾云琛也不气馁，转而换了个方向。
　　“说起来，这学期可算是熬过去了。你们计算机系真是牲口，期末项目一个接一个。”顾云琛试图引起共鸣，拉近心理距离，“我看你天天熬到后半夜，黑眼圈就没消过。怎么样，回去得好好补补吧？你们老家那边，有什么特色的年货或者好吃的？让我也馋馋。”
　　他将话题引向了“老家”和“年货”，试图用一种轻松、带着好奇的方式打开缺口。
　　夏遇桉握着杯子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了顾云琛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顾云琛心里微微一紧，仿佛自己的意图被看穿了一般。
　　“没什么特别的。”夏遇桉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就是些普通家常菜。”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没有否认“老家”的存在，也没有透露任何具体信息，将“普通”和“家常”作为了完美的挡箭牌。
　　顾云琛心里暗骂了一句“小狐狸”，面上却依旧带着笑：“家常菜才好呢，最有味道。不像我们家，过年净整些花里胡哨的，吃起来也就那样。”他自嘲了一句，试图降低夏遇桉的警惕心。
　　夏遇桉只是微微扯了下嘴角，算是对这个玩笑的回应，并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的意思。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似乎准备再次投入工作。
　　顾云琛知道，不能再绕圈子了，必须稍微直接一点，但又不能显得太刻意。
　　就在夏遇桉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键盘时，顾云琛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一种带着点感慨和好奇的语气说道：“哎，说起来，我一直挺佩服你的，遇桉。”
　　夏遇桉的动作停住，再次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顾云琛迎着他的目光，语气真诚了不少：“你看啊，咱们这届能考上A大的，哪个高中不是拼死拼活熬过来的？但我感觉你尤其不容易。我听说……你高中是拿了全额奖学金从外地考来附中的？一个人在这边读书，还能保持那么顶尖的成绩，真的厉害。”
　　他这番话，半是真心佩服，半是精心设计的探问。他点出了“外地”和“奖学金”这两个关键词，这是叶栀夏从林姝那里得到的模糊信息，也是目前关于夏遇桉身世最明确的线索。他希望通过肯定和共情的方式，让夏遇桉放松警惕，或许能透露更多。
　　果然，在听到“外地”和“奖学金”时，夏遇桉的眼神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那层平静无波的表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细微的涟漪。他没有立刻否认，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他沉默了几秒，目光从顾云琛脸上移开，落在了手中那杯已经凉透的奶茶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宿舍里只剩下暖气低沉的运行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嗯。”最终，他给出了一个极其简短的单音节确认。没有骄傲，没有诉苦，只是平淡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顾云琛心里一喜，有门儿！他赶紧趁热打铁，语气更加温和，带着一种朋友间的关切：“那时候……挺难的吧？一个人离家这么远。想家吗？”
　　他试图触及更深层的情感层面，希望能窥见一丝夏遇桉内心的柔软。
　　夏遇桉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依旧低着头，看着杯中浑浊的液体，仿佛那里面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窗外的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雪花扑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良久，就在顾云琛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放弃的时候，夏遇桉却突然开口了，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沙哑：
　　“习惯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蕴含着千钧重量。
　　习惯了什么？习惯了孤独？习惯了独立？习惯了将所有情绪埋藏在心底？顾云琛无从得知，但他能感觉到，这简短的回应背后，一定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这个认知让他心里原本那些玩笑和打探的心思，不由得收敛了几分，生出些许真正的敬佩和……一丝同情。
　　“也是。”顾云琛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知道，这已经是夏遇桉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回应了。再问下去，恐怕会触及他牢牢守护的边界，引起反效果。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最初那个被避开的话题，但换了一种方式：“明天那么早的车，等下早点休息。K字头……是到林州那边吗？我记得那边方向的车次比较多。”他报出了一个与A市相邻的省份的交通枢纽城市，这是一个试探。
　　夏遇桉抬起头，看了顾云琛一眼，那眼神似乎比刚才锐利了一分，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他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更具体，但依然模糊的答案：“不是林州。是怀宁地区下面的一个县级市，清源。”
　　怀宁地区？清源市？
　　顾云琛在脑海里快速搜索着地理知识。那是一个位于邻省，以农业和少量矿产资源为主的地区，经济不算发达，清源市更是其中不太起眼的一个小城市。这与他猜测的“小地方”基本吻合。
　　“清源啊……好像听说过，是不是产某种石材？”顾云琛努力搜索着相关的信息，试图让对话继续下去，同时也想确认更多。
　　“嗯。”夏遇桉再次给出了一个单音节回答，似乎不愿多谈家乡的产业。他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站起身，“不弄了，洗漱休息。”
　　对话到此，显然已经无法再深入了。顾云琛也见好就收，没有再纠缠。
　　“行，那你早点休息，明天路上小心。”他笑着说道。
　　夏遇桉点了点头，拿着洗漱用品走出了宿舍。
　　顾云琛独自坐在椅子上，慢慢喝完了自己那杯已经凉透的奶茶。脑海里回响着刚才的对话——“外地”、“奖学金”、“习惯了”、“怀宁地区清源市”……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逐渐拼凑出一个比之前清晰一些的轮廓：夏遇桉来自一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小城市，凭借优异的成绩获得奖学金进入A市顶尖高中，独自求学，性格坚韧独立，但内心深处似乎背负着不为人知的压力，对家庭背景讳莫如深。
　　他将这些信息仔细地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拿出手机，给叶栀夏发去了一条微信：
　　「打听过了。他确实不是本地人，老家是怀宁地区下面的清源市。高中是拿奖学金来的附中，一个人在这边读书。其他的……那小子口风紧得很，只说了句‘习惯了’，再多就问不出来了。就知道这么多，你自己掂量着看。」
　　发送成功后，他放下手机，望向窗外越下越大的雪。
　　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剩下的路，得叶栀夏自己走了。只是，在了解了夏遇桉这略显沉重的背景后，顾云琛心里对表妹的这段感情，不禁又多了几分担忧。
　　而此刻，正在宿舍床上辗转反侧的叶栀夏，收到这条消息后，猛地坐了起来。她反复看着屏幕上的那几行字——“怀宁地区清源市”、“奖学金”、“一个人”、“习惯了”……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砖，垒砌出一个与她认知中截然不同的夏遇桉。那个总是沉默、疏离、仿佛对一切都不甚在意的少年形象，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沉重而具体的内涵。
　　她握着手机，心里五味杂陈。有得知真相的了然，有对他过往经历的心疼，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更加确定的心情——她想要了解他更多，不仅仅是冰山之下的温柔，还有他一路走来的孤独与坚韧。
　　这个寒假伊始的日子，因为表哥这第二次迂回而成功的“交锋”，变得意义非凡。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