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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梧桐凤凰
少年时的楚旭,还不是被皇权压弯脊梁的帝王。
楚旭十五岁那年,演武场的晨雾里,一杆银枪穿透了他的少年意气。沈昭宁的枪尖停在他咽喉前一寸,红缨穗扫过他鼻尖时,带起阵阵清香。她卸了银甲,露出里面月白襦裙,发间却别着朵垂丝海棠,笑眼弯弯:“太子殿下的剑法,还不如我府里的护卫。”
楚旭攥紧了剑柄,耳尖发烫。他呆呆站在原地,回过神来,人已走远。只留一句话飘在空中,“凤凰非梧桐不栖,我沈昭宁要做,就做那只敢向九天振翅的凤凰。要嫁,便要嫁能让我并肩看尽山河的人。殿下若想娶我,便先让我看看,殿下的剑,能不能护得住这四方安稳,能不能担得起这万里河山吧。”
那年秋天,楚旭用三媒六聘的盛礼将沈昭宁迎入东宫。昔日能将银枪使得如梨花漫天的手,为他洗手作羹汤,在他熬夜批奏折时温好浓茶,开始学着捻起针线,为楚旭绣制御寒的锦袍。
三年后,他们的孩子楚昭宸刚满三岁。青鸾国力日渐衰微,月璃却如日中天。昏庸的老皇帝,决定向月璃求和。
求和的夜宴设在紫宸殿,月璃使者斜倚在榻上,目光像黏腻的蛛网,死死缠在沈昭宁身上。她身着正红色的太子妃朝服,端坐于楚旭身侧,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污秽的视线。
“青鸾若有诚意,”月璃使者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傲慢,“便将太子妃赠予我国。如此,我国可允诺,十年不犯青鸾边境。”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楚旭猛地攥紧了拳,他霍然起身,腰间的佩剑因动作发出轻鸣:“昭宁是青鸾太子妃,是宸儿的母亲,绝非可随意交易的器物!”
老皇帝在龙椅上重重咳嗽一声,眼神带着警告:“太子,不得无礼!”
“父王!”楚旭红着眼回头,“您怎能……”
话未说完,便见内侍端着两杯酒走上前来,老皇帝亲自拿起一杯,递到楚旭面前:“太子,向使者赔个不是。”他的手指在杯沿轻轻敲了敲,眼神复杂难辨。
楚旭端着那杯酒,又看向沈昭宁。拒绝的话还没开口便感觉大脑昏沉。原来,那酒液里,竟掺了无色无味的迷药,通过气味挥发,几息他便倒地。
楚旭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东宫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人躺在冰冷的床上。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向老皇帝的寝宫,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端坐于榻上的父亲:“父王!您把昭宁送去哪了?!”
老皇帝放下手中的茶盏,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月璃国主带她回去了。”
“您怎么能!”楚旭扑过去,被侍卫拦住,他嘶吼着,声音撕裂般疼痛,“她是您的儿媳!是宸儿的娘!您怎能用她去换那所谓的和平?!”
老皇帝抬眼看他,目光里没有半分愧疚,只有一种权衡利弊后的漫不经心:“旭儿,你要懂帝王之术。一个女人换十年和平,值了。”
楚旭被侍卫强行拖出寝宫,他回头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仿佛看见沈昭宁被塞进囚车的模样。
这半年来,他每日都去给老皇帝请安,亲手为他斟茶,终于在某天,楚旭在父亲的茶里下毒。老皇帝倒在龙椅上时,楚旭提着剑站在城楼,剑尖滴着血,望着月璃国的方向。月光下,他腰间挂着沈昭宁送他的玉佩。玉佩是暖玉,可此刻贴在他腰间,却冰得像块烙铁。
登基大典那日,礼乐声震彻宫阙。楚旭身着龙袍,在太庙的玉册前执笔。朝臣们跪下,齐声劝谏:“陛下,沈氏身陷敌营,恐已不洁,立为皇后,恐遭非议!”
他充耳不闻,蘸了朱砂,一笔一划写下“元凰皇后沈昭宁”七个字。
“她是朕的妻,”他声音不大,却震得殿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当初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此后一月,楚旭成了战场上最疯的狼。他带着铁骑踏碎月璃国三座城池,逼着对方签下盟约时,只要了楚昭宁。
赎回沈昭宁那日,楚旭站在宫门口,看着马车里蜷缩的清瘦身影,心都在滴血,“宁儿,我来接你回家了”。
她素裙下那抹隆起撞入眼帘,楚旭的呼吸猛地顿住——那弧度,分明是怀胎数月的模样。
她瘦得脱了形,看见他时却笑了,指尖抚过他的眉眼:“我就知道你会来。”他抱着她回宫,她蜷缩在他怀里,声音轻得像叹息:“阿旭,我有了孩子。”他捂住她的嘴,眼眶通红:“我知道,是我们的。”
那时沈昭宁蜷缩在他怀里,闻着他衣上熟悉的松香,几乎要相信这场噩梦已经结束。
朝臣的流言像开春的毒草,疯长不休。“月璃归来的女人,怕是早已污了身子。”“怀着野种还想登后位,简直笑话!”楚旭提着剑在朝堂杀了三个最猖獗的,血染的龙椅前,百官噤声,可那些淬了毒的私语,仍像蛛丝般缠满宫墙。
真正的挑拨,来自楚旭的继母,先帝的贵妃——楚旭生母皇后早死,他从小寄养在贵妃身边,贵妃有了亲儿子后,便嫌恶太子,一心想让自己亲儿子上位。她隔三差五来“探望”沈昭宁,每次都带着精致的点心,语气温柔得像春日暖风:“妹妹刚回来,怕是不知道,陛下为了稳住朝局,这一年里纳了三位侧妃呢。不过也是,男人嘛,江山为重,何况妹妹……”她故意顿住,眼尾扫过沈昭宁隆起的小腹,“毕竟在月璃待了那么久,陛下心里有芥蒂也难免。”
这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沈昭宁最痛的地方。他接自己回来,是不是真的如皇贵太妃所说,只是为了堵住“薄情寡义”的流言?
更致命的一击,是皇贵太妃设计的一场“偶遇”。那日沈昭宁想去楚旭的书房等他,却在窗外听见里面传来争执——皇贵太妃的声音尖锐刺耳:“陛下难道真要守着这个失了贞洁的女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还说不清!老臣们都在说,留着她就是给青鸾国蒙羞!”
楚旭的声音带着怒意:“闭嘴!她是朕的皇后,轮不到你来置喙!”
沈昭宁的心刚要落下,却听见贵妃冷笑:“陛下何必自欺欺人?您若真不在意,为何偷偷让人查月璃皇帝的起居?您不就是想知道……”
后面的话被楚旭的怒吼打断,可沈昭宁已经听不下去了。她踉跄着后退,撞在廊下的朱柱上,疼得眼眶发红。她想起楚旭偶尔望着她时的复杂眼神,想起他夜里握着她的手却迟迟不肯入睡,原来那些她以为的“珍视”,都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他心里明明在意她的过去,却装得若无其事,这比直接的嫌弃更让她窒息。
她开始躲着楚旭。他送来的补品,她让侍女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他想陪她散步,她总说“身子乏”。楚旭察觉到她的疏离,却只当是她还在为月璃的经历难过,于是下令处死了几个嚼舌根的宫奴,又将皇贵太妃禁足于冷宫。
可这些雷霆手段,在沈昭宁眼里却成了“欲盖弥彰”——他越想堵住别人的嘴,越证明那些流言是真的。
他把沈昭宁安置在坤宁宫,不让她出门,不想让她听到外面的流言,他遣散了大部分宫人,只留自己近身伺候。楚旭拿起黛笔,想为她描回从前的模样:“宁儿,以后这宫里,只有你一个女主人。”
“我想见见我们的孩子楚昭宸。”
“等你养好身体,我带你去见他。”
“阿旭,我想出去走走。”
他想解释,话到嘴边却成了:“宫里安稳,对你和孩子好。”
黛笔落在眉骨上时,沈昭宁却偏过头,避开他的触碰,声音轻得像飘雪:“陛下该去前朝了,朝臣还在等您。”
“安心住着,把孩子生下来,朕就昭告天下,立你为后。”
“陛下不必如此。”她声音很轻,却带着刺,沈昭宁扶着腰站起来,望向紧闭的宫门,那里挂着他亲手加的锁。
沈昭宁的爱,从来不是温顺的依附,而是想要平等对视的倔强。
真正的裂痕,是从那碗被“掉包”的安胎药开始的。沈昭宁的侍女被买通,在她面前哭着捧出药渣:“娘娘,太医说这里面掺了……能让孩子保不住的东西。”
她抬头时,正看见楚旭站在廊下,背对着她与太医低语,语气冷硬得像冰——那是他在吩咐严查下药的人,可在她并未听清,只以为他果然容不下这个孩子。
她不仅是皇后,是他的妻子,更是那个会爬树掏鸟窝、敢骑着马在草原上狂奔的沈昭宁。他用皇权筑成金笼,却忘了凤凰要的从来不是牢笼,而是能与梧桐并肩的天空。她想走了,不是不爱,恰恰是因为太爱,才容不得这份爱被权力碾碎。
沈昭宁怀孕七月时,开始偷偷练习轻功。楚旭发现她翻过宫墙,被侍卫按在地上,鬓发散乱,嘴角却带着一丝近乎解脱的笑。他拽起她,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胳膊:“沈昭宁!你想走?你就这么想离开朕?”
沈昭宁没说话,只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这沉默比任何反驳都更伤人——她甚至不愿骗他一句“不想”。
“阿旭,放我走吧,凤凰本应翱翔九天啊。”
“由不得你!”
沈昭宁在他的爱里,闻到了窒息的味道。
楚旭将她拖回寝殿,锁在雕花大床上,亲自守在门外,一夜未眠。楚旭开始用他的方式“留”她。他命人将所有门窗加了锁,除了他特许,任何人不得带她出宫。他亲自为她制定膳食,每一口都要经太医查验。他甚至在她的汤里加了安神的药,只为让她夜里能安稳待在他身边。
可沈昭宁的“叛逆”却愈发明显。他送来的云锦,她剪成了擦桌布;他请来的琴师,被她用断弦的琴赶了出去;她当初送给楚旭的玉佩,也被她硬生生摔碎。
沈昭宁难产那日,楚旭在偏殿杀人。太医跪在地上发抖:“陛下,皇后胎位不正,孩子和大人怕是只能活一个……”他握着剑的手突然颤抖,剑刃抵在太医的脖颈,“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保住皇后的命!”
产房内,沈昭宁正握着剪刀抵住咽喉,鲜血顺着刀刃滴落。她看着稳婆,用最后一丝力气说:“保孩子……求你……”
他冲进产房时,已经晚了,他跪在地上,看着她瞳孔渐渐涣散。
“宁儿,别离开朕!”他攥紧了她的手,却只能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沈昭宁离开了,她想给这份破碎的爱,一个最体面的结局——至少在他心里,她永远是那个敢爱敢恨、没被磨平棱角的沈昭宁,而不是在深宫怨怼里,渐渐枯萎的影子。
沈昭宁死后,楚旭在她寝殿待了三天三夜。他开始疯狂地寻找和她有关的痕迹。把她的画像裱起来,挂在龙椅正对面,批阅奏折时抬眼就能看见;他将摔碎的玉佩用金丝细细缠好,系在腰间;他将殿外种满梧桐,梧桐叶落成海,他总觉得下一阵风过,就能看见她提着裙摆从中里走来,说着“凤凰非梧桐不栖,阿旭你可愿种满院的梧桐树送我?”
“你留给我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每每看到她,总能引起我对你的思念”
“我恨她,她的出生带走了你,恨她身上流着月璃的血。”
“但孩子是你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看着她长大,脑海里是你的影子。”
“我怕,怕这孩子像你一样飞远……”
女儿楚昭华失踪两年后,他对他们的女儿格外严厉,不准她学武,不准她出宫,逼她学那些她不喜欢的琴棋书画。宫女们都说陛下变了,变得比从前更冷了。只有楚旭自己知道,他是怕——怕这孩子像她母亲一样,长出翅膀离开他。
可到头来,面对楼兰的铁骑,面对摇摇欲坠的江山,他竟也走到了这一步——用一场和亲,去换江山的苟延残喘?
城墙最高的角楼上,楚旭凭栏而立。
远处马蹄声渐远,他忽然低低笑了,笑声被风卷着,散在夜空里。
“逃吧……逃远些,别再回这肮脏的皇室了。”
“去吧,替你母妃看看……”
他对着虚空喃喃,像在问谁,又像在自语:“宁儿,这样……是不是才算圆了你的愿?”
玉佩的裂痕硌得掌心生疼,他望着南方的夜空,那里星子明亮,亮得灼眼。
公主身死的消息传回京都,楚旭一怔。
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嘲弄:他越想抓住的,越会从指缝间溜走;他越怕失去的,偏要用最极端的方式,将其推得更远。
他一生都在为“留住”而挣扎:弑父夺权是为了夺回沈昭宁,严苛待女是为了留住沈昭宁的影子,紧握皇权是为了守住这一切的载体。
可最终,他留不住爱人,留不住女儿,守不住江山,连自己都困在了执念里。就像他亲手种下的梧桐树,看似繁茂,终究没能等来那只想栖息的凤凰,只落得满院枯枝,映着一个帝王孤独的终局。
楚昭宸在战火中彻底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帝王,而他则成了那个被时代推着退位的“先帝”。
退位后的青鸾帝,搬回了那座种满梧桐树的旧宫。他不再是手握权柄的帝王,只是个守着回忆的老人,日日对着沈昭宁的画像发呆,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对着空庭院呼唤“宁儿”。
他在某个深秋的黄昏离世,那时满院的梧桐叶刚好落尽,临终前,他攥着块碎裂的玉佩,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
“宁儿,梧桐树都种满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凤凰非梧桐不栖,可若凤凰死了,梧桐树再繁茂,又有何用。
“你若不来,我便去寻你吧。下辈子,我们只做普通民间夫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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