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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街(5)
外壳上是粉红色的小马宝莉卡通图案。林准瞥见,心里一咯噔,干呕劲儿又上来了,心想莫非这家伙还有怪癖,目测五十岁的年龄还抱着动画片欣赏长发大眼美少女?
电话那头响起女孩儿清甜的嗓音。
“爸,我妈带小天哥哥去医院了,今天不知道他去哪儿玩,身上磕得满是淤青……爸,有啥事儿告诉我,我比我妈手脚利索,保质保量完成!”
“人小鬼大,”男人笑道,“我家笑笑才十三岁就懂事儿,将来也是贤妻良母的好坯子。”
“笑笑?”林准把这新奇名儿叫了出口。
“我女儿,程笑笑,”男人解释道,“在附近念初中。她表哥在你们学校,也是今年才入学。”
林准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那小伙子厉害着哩,”男人继续说,“哎,我跟我连襟都姓程,可惜笑笑没她表哥学习上进,这马上该中考了,还一天到晚跟她弟出去疯玩儿。”
“也不知道程威他们家咋教育出来这么个高材生——医学院临床八年制,听说连研究生考试都免了,将来就是进三甲做大主任的料!”
“临八?”林准惊讶,“这不我学院的同学嘛,叫啥名?”
“好像叫程……”男人挠了挠后脑勺,“哦对,叫程溥阳。”
林准的脸色“刷”地白得像刚漆的粉墙,胸口不规则地剧烈起伏了一阵儿,这回真的呕了出来。
“妈,别拾掇破烂了。”
“妈,咱能换个地方住不?”
“妈,您看申花路的剑桥公社也能租房子,价格比望月贵四五十,但环境好设施好,而且离我学校也不远,您要不要考虑……”
“闭嘴!”刘蕾一巴掌不轻不重地甩在林准屁股上,“就你伢子嘴多话痨,真真是亲生子,跟你爹年轻时候没啥两样儿!”
林准苦口婆心换来一巴掌,登时噤了声。
但比起后座火辣辣的疼,憋屈和难受更像一勺红油辣椒汁儿,被毫无征兆地浇在了心房里。
程溥阳,为什么偏偏是他?
靠,人都说生活如戏,现在看来何止是戏,简直戏中有戏,连剧本都不带打草稿的?!
这位程房东想着去公寓小区门口接老婆孩子,一家四口去河坊街逛吃逛吃,结果刚走到樱花苑一号楼,就被猫腰躲在一棵古槐树后的程笑笑来了个三步飞扑。
“爹,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你小妮子给我下来,”程房东提溜着她的后领,像拎小奶猫一样把她扯下来,“多大的孩子了,还跟三岁娃娃似的。”
程笑笑爱笑,人如其名。
小姑娘笑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酒窝,弯月似的卧在脸颊;水灵灵的眼睛像是一汪白水银里滴了一颗黑水银,两根羊角辫儿随着步伐一颠一颠。
“对了,小天咋回事?”
“鬼知道,”程笑笑努努嘴,“我跟他好好的在湖堤走,这顽皮家伙不知道跑哪旮旯里去撒欢儿,回来的时候满身是土,胳膊肘和腰上还有擦伤和淤青,没准儿是跌倒了。”
程房东也不好在女儿面前说啥,只得叹气道:“唉,半大不大的男孩子,淘气得很。”
两人正说着,两辆出租车一先一后“吱——”地停在望月公寓门口。前车上下来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十多岁的白衬衫少年,后面的出租车半晌儿没动静。
“嗳,老程!”
中年妇女迎上去与程房东深情一拥。
那白衬衫少年和程笑笑一般身高,身上披着敞怀女式羽绒服,领口帽檐的一圈仿狐尾绒毛衬得皮肤水嫩白皙;下颌和额角发丝间隐约看得到殷红的擦痕。
他半低着脑袋,抬眼去瞅程房东一家三口,双手在身前十指相扣,动作扭捏而极不自然。
“天儿,你怎么搞的?”
程房东走过来拍拍少年的肩膀:“咋弄的?衣服都开线了,搞得跟个小乞丐似的。”
程笑笑幸灾乐祸地冲他扮了个鬼脸:“小天,叫你不听话,早跟你说了跟着你姐有糖吃有钱花,不然就是没事找骂。”
少年讪讪地笑了笑,脑袋垂得更低了些。
“行了你,”程房东制止道,“就知道捉弄你弟,有这功夫也跟你表哥学学,看人家是咋念书咋考学的。”
程笑笑吐了吐舌头,向樱花苑里面跑走了。
小姑娘刚转过写有“樱花苑”三个行楷字体的花岗石,便差点儿和林准撞个对头。
林准刚才正在脑子里兀自打算盘,思考这段“困难时期”里如何才能获得时间和金钱的最优性价比——结果理科思维歇菜趴窝,他从五号楼琢磨到樱花苑门口,愣是半个字儿的草稿都没写成。
花岗石旁栽着蟹爪兰,将那观赏石四周围拢,更衬着望月公寓清一色的白色墙砖,绯红绛紫团团簇簇,伴着秋风绽放正盛。
林准向来不愿和陌生女孩儿搭讪,即便像程笑笑这样误打误撞的莽撞鬼,他也从来只是一句“对不起”之后便脚底抹油。
但是这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准原地站住了,支吾道:“你、你是——”
话音未落,方才停在望月公寓门口的第二辆出租车,后门翕开了一条缝儿,紧接着从里面走出一个穿黑色风衣的家伙,后面还跟着一个鸟窝头小伙子。
林准此刻位置绝佳。从“樱花苑”花岗石旁的拐角往南大门张望,能恰好切过门口左右保安亭的边角,视线精准地落在堕落街中段的出租车临时停靠点上。
恰逢周末,堕落街的小吃店、烘焙屋、手机维修处和美妆饰品商场纷纷开门大吉,更添路边尚有租不起店面的个体商户铺垫摆摊,卖的大多是鞋垫、手套、发圈等适合薄利多销的小玩意儿——故而人多嘈杂,为藏身公寓小区内的林准提供了天然的蔽身之所。
“锋哥,你当真决定这么干?”
鸟窝头碰了碰黑风衣的胳膊:“恐怕不妥吧。”
黑风衣比他高出半头。他扫码结了账单,末了居高临下地望着鸟窝头,声音虽小但掷地有声,杂着半分命令的意味:“老弟,这几个月你也跟着咱们哥几个混熟了,啥法儿来钱快你小子不懂?”
鸟窝头的脑袋点得像鸡啄米:“懂,当然懂。”
“那小子只是个引玉的破砖头,”黑风衣从嘴角里挤出一抹邪魅的笑,及肩长发的几绺被风拂上眉梢,“撒大网捕大鱼,崔博前些年跟我好的时候,我俩就准备干他一笔了。”
鸟窝头悻悻地答应下来。
许是天色渐晚,风更冷了。鸟窝头下意识地将外衣拉链拉到脖颈,略顿一顿后,又狠劲儿扯到了顶头;末了将连衣帽扣上脑袋,帽檐遮住了小半张脸。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堕落街和望月公寓的交汇口站着,周遭的商铺早早亮起霓虹灯,五彩斑斓地在他俩身上投下绚烂的光影。
鸟窝头身上冷,于是将双手往衣兜深处探了探,而后扭扭脖子想把连衣帽沿摆正以免遮挡视线,不想却在抬头的刹那,目光恰好落在程房东身边的白衬衫少年身上。
“哎,锋哥你瞧,那不是——”
与此同时,另一句“那不是”也在林准身边异口同声地响起。
程笑笑的嗓音清甜如同早春的涌泉,配上水灵灵的眸子,愈发灵秀而惹人喜爱:“你是林伯伯的儿子?那不是我爸最近的租户……”
“是啦是啦,”林准板着死鱼眼,拖着长腔接过话茬儿,“我何止是你爸的新租户,我还是你表哥的同班同学——同班同学哦!”
最后那句“同班同学”四个字儿几乎是被他咬牙切齿像挤牙膏一样硬挤出来的。林准说完还闷咳了几声,似乎在回味方才呕吐的酣畅淋漓。
“我表哥?切。”
程笑笑的眉头拧成了天津麻花:“那个书呆子兼直男癌,成天就知道学习考试升学,每次我一去他家,他就给我爹妈推荐什么《满分作文》《数学宝典》《冲刺中考100天》,呸呸呸,没劲儿。”
林准打心底里得意——好你个程溥阳,你不是无孔不入吗?你不是想做我私人辅导员吗?你不是没收我的铅笔橡皮想让我学高数吗?你瞧连你表妹都嫌你是书呆子,倒不如有点自知之明,就此收手罢。
俗话说,女人是世界上最难揣测念头的生物。
这话不瞎,是事实百般证明的经验性结论。
林准刚得意完,面前这小家伙一摇羊角辫儿,唾沫星子轰击的目标调转了180??,竟直向着林准冲来了:“不过我哥也是典型的热心肠,你要是摊上这么个同班同学,四舍五入也是赚了。”
“可真是赚了,”林准翻了个白眼,“抢我文具、逼我念书,还学我画王者人物。”
最后那半句一出口,林准自己都吓了一跳。
“哦对,画画嘛,”程笑笑打出一枚响指,饶有兴趣道,“我哥是匹绘画届的黑马——他念高中的时候就特喜欢画画,语文课本上的杜甫老爷早上穿旗袍,中午手握□□,晚上举着自拍杆嘟嘴卖萌……”
还没说完,小姑娘已经捧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那他咋来学医?”林准眼珠一转,旋即话里有话地问道,“既然喜欢画画,为啥不去学自己喜欢的事儿,要考到医学院来书山题海相伴终生?”
“他说那是副业,不是吃饭的本钱,”程笑笑解释,“他打心底里还是想钻实验室、写什么SCI,将来坐办公室喝茶赏盆景,顺便听人喊他‘程大主任’。”
话糙,可理不糙啊。
林准想起那回在印象城的IMAX电影院,自己排队等检票的时候,刘蕾一通电话差点儿吓掉了他的魂——彼时他为了安慰亲妈,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等我将来做了大主任,咱家健康一辈子。”
什么大主任嘛。
无稽之谈。
“喂,林先生,你想啥呢?”
程笑笑伸出五指在林准面前左右摇晃:“果然我哥是怪人,他身边的好朋友也是怪人,比如你。”
“比如我?”林准回过神来,顿时咋舌。
这小妮子,小爷我能容忍你用“好朋友”这词形容我和姓程的,已经到我的忍耐极限了,你还叫我“怪人”,倒不知是我林准奇怪,还是你家那位动辄多管闲事不戳人一指头浑身刺挠的直男癌奇怪?
一股无名火窝在心里,正要发作,却听见不远处程房东和他老婆一齐朝这边喊:“笑笑,走啦,再晚一会儿天黑了,河坊街的鸡翅包饭冰糖葫芦就关门喽!”
程笑笑一步三颠地撇下林准跑了。
林准冲她的背影怨恨一瞥,心想:全家都是吃货,程溥阳你这一身腱子肉倒不是蛋白粉捣的鬼,没准儿跟冰糖葫芦有地下交情。
方才鸟窝头那一句“锋哥”并没引起黑风衣的注意,但程房东夫妻俩这一嗓子,倒是把他俩连同望月公寓门口的男女老少目光都吸引来了。
两人盯着那个白衬衫少年,窸窸窣窣地悄声商量了些什么,末了只见鸟窝头连连颔首,眼神谄媚得像只千年狐精,口称:“锋哥好主意,锋哥牛逼!”
林准本来也想出公寓小区大门,目的是去门口的烘焙屋买今天的晚餐,还是挂着“50% OFF”标牌,隔日就变绿毛怪的那种。
刚转过樱花苑的拐角,便和鸟窝头撞了正对脸。
“林……林准?”鸟窝头吓了一跳,方才翘在路边矮冬青栽种台上的脚突然放下,身体向后猛一趔趄。
林准也吃惊不小。
黑风衣的存在感似乎比鸟窝头还低,林准盯住了他,周围的人似乎陡然间从他视野里消失殆尽了。
“赵玉童?你咋在这儿?”
黑风衣见状,胳膊肘悄悄捅了捅赵玉童的腰,示意他麻利跑路。
赵玉童把眼珠转到眼角上,用眼神告诉他自己自有办法,于是向下扯了扯连衣帽檐,迎上去更换了和林准印象里搭扣的温和嗓音:“准星儿,哪阵春风把咱医学院这位小明星吹来了?”
刚说完,他自己心里都觉得恶心。
“不是,浴桶你咋在这?”林准还没反应过来,“毅行结束了?老白不是说晚上要去湖边饭店聚一聚,不到晚九点不回学校来着?”
“你管他们干啥,”赵玉童一甩遮眼刘海儿,“程溥阳不是说要跟你一块儿回来么,结果被罗贝贝绊住了——我么反正来去自由,溜达闲逛也没别的事儿,就代替他来瞧瞧你。”
这招名曰“暖男诱惑”,是赵玉童的杀手锏。
虽然到目前为止,似乎只对林准管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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