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栖鸟

　　抵达燕北军营时，已是暮色四合。
　　赵旻亲自开了城门，率领一队亲兵出迎，甲胄在身，刀戟森然，却只对李危一人行礼：
　　“末将赵旻，恭迎王爷回营！”
　　至于随行的兵部侍郎张兼及那几十名皇帝亲派的“护卫”，赵旻只是用眼角余光淡淡扫过，略微抱拳，算是全了礼数，连句客套的“辛苦”都欠奉。
　　张兼脸色当即沉了下来，他在京中也是人人巴结的人物，何曾受过这等冷遇？不禁阴阳怪气地讽刺道：“燕北军威，果然名不虚传，连礼数都这般……别具一格。”
　　赵旻面无表情，声如洪钟：“张侍郎见谅，边关军务紧急，一切从简。王爷一路劳顿，还需早些歇息，以备明日整军。”
　　他一向周全，这番话堵得张兼一口气憋在胸口，发作不得。
　　李危仿若未闻，只对赵旻微微颔首，一行人入了城，按规制各自安顿下来。
　　李危并未立刻休息。他召来赵旻，在书房听取简要军情。赵旻汇报，所谓的“流寇四起”、“北狄散兵作乱”，确有其事，但规模被有意夸大，且行踪诡秘，背后似乎有人引导，专挑朝廷驻军与燕北军防区交接的薄弱处下手，制造混乱和恐慌。
　　“王爷，此事蹊跷。”赵旻浓眉紧锁，“不像寻常流寇，倒像是……冲着挑拨离间来的。”
　　李危指尖敲着桌面，目光幽深。他当然知道是谁的手笔。皇兄这是要在燕北境内，再点一把火，让他这个“戴罪立功”的王爷，要么疲于奔命，要么处置失当，坐实“管理不力”甚至“养寇自重”的罪名。
　　第二日上午，李危依计行事，先是召见了随行队伍中那几个格外扎眼的陌生面孔。
　　那领头的是个精悍的汉子，眼神警惕，应对得滴水不漏，只反复强调：“卑职等奉陛下之命，护卫王爷与张侍郎安全，只听陛下调遣，其余一概不知。”
　　李危见对方守口如瓶，知道问不出更多，便也不再纠缠，反而赏了他们些北地烈酒和银钱，叮嘱了几句，便让人退下了。
　　下午，军权交接仪式在城外大营举行。旌旗招展，数万将士肃立，鸦雀无声。高台之上，李危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将象征着燕北最高军事指挥权的青铜虎符，双手奉至兵部侍郎张兼面前。
　　“自即日起，燕北军最高统帅，由陛下钦定！此虎符，暂由张侍郎代管，直至新任统帅到任！”
　　接着，他宣布了一系列“整饬”措施：军队重新编制，打散原有营属，裁撤“老弱不合要求”者，发放遣散银两令其归家。最重要的是，宣布此后军饷将由朝廷户部直接拨发，不再经由燕北王府的渠道，更非以往通过与北狄贸易或王府私囊补充。
　　这一举动无异于自断臂膀。台下不少将领脸色铁青，士兵们眼中也流露出困惑与不安。赵旻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终究没有出声。
　　张兼志得意满地接过虎符，感受着那沉甸甸的重量，仿佛已经将整个燕北握在手中。他象征性地训诫了几句“忠于王事”的话，仪式便草草结束。
　　待到一切忙完，已是日影西斜，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张兼推说要去“体恤下属”，亲自到一线营房视察，带着那几个皇帝亲信和一部分禁军，离开了主帅大营。谁都明白，这“体恤”是假，收买人心、安插眼线是真。
　　然而，张兼离开不到半个时辰，一匹快马便如同疯了一般冲入大营，马背上的斥候浑身是血，滚鞍落马，嘶声喊道：
　　“报——！黑水城急报！姬长月将军及其麾下三百精锐，中了北狄埋伏，全军……全军被俘！黑水城已落入北狄之手！北狄人放出话来，要王爷……要王爷亲自前往黑水城下签字画押，承诺退出燕北三百里，并献上黄金万两，才肯放人！否则……否则他们便要屠尽黑水城五千百姓！”
　　消息传来，如同晴天霹雳，刚刚经历“易主”而人心浮动的军营，顿时一片哗然。
　　姬长月，是燕北军中有名的悍将，勇猛善战，黑水城虽非最富庶，却是扼守通往燕北腹地的一处重要关隘，城中有五千无辜军民——北狄此举，狠毒至极！
　　李危瞳孔骤缩。不对劲！十分的不对劲！
　　姬长月并非鲁莽之人，怎会轻易中伏？北狄散兵游勇，何时有了能全歼三百燕北精锐并迅速占领一座城池的能力？还要他亲自去签字画押？是陷阱？
　　而张兼——“体恤下属”的兵部侍郎——与这噩耗传来的时机，太巧，太巧！
　　可是，他不敢赌。
　　黑水城五千人命，还有姬长月和三百兄弟，他赌不起。一旦屠城，无论原因为何，他李危都将遭世人和自己的唾弃，燕北军民之心亦将彻底离散，万劫不复。
　　这一招，攻心为上，歹毒无比！
　　电光火石之间，李危已有决断。
　　他猛地起身，声音斩钉截铁，传令全军：“备马！点齐本王的亲卫队！”
　　随即，他一把拉过面色铁青的赵旻，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下达了真正的命令：
　　“赵旻，你带三百弓弩手，全部换上轻甲，备足箭矢，跟在本王身后一里之处，隐匿行踪。”
　　“记住，没有本王信号，不得妄动。但若见情况不对，或本王发出讯号……”李危眼中寒光一闪，“无需顾忌，弓弩覆盖，格杀勿论！”
　　赵旻重重抱拳：“末将遵命！王爷……保重！”
　　李危不再多言，抓起案几上他那张力道最强的铁胎弓，背好箭囊，大步走出营帐。亲卫早已牵来他的踏雪乌骓。他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看了一眼暮色沉沉的北方——黑水城的方向。
　　“驾！”
　　一声清叱，乌骓马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冲破渐浓的夜色，孤身向着那明知是龙潭虎穴的陷阱，疾驰而去。一里之外，赵旻率领的三百弓弩手，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昏暗的旷野，紧紧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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