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与破晓

　　回到安全屋的过程，像一场模糊的蒙太奇。车窗外的流光溢彩被剥离了颜色和声音，只剩下一些拖曳的、不真切的线条。沐笙靠在椅背上，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像被掏空了，只留下一种过度刺激后的麻木和空洞。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书籍粗糙封皮的触感，鼻腔里萦绕不散的是催泪瓦斯的辛辣和书屋陈年霉味的混合气息，还有……那更深的、无形的、名为“信息污染”的冰冷战栗。

　　夜烬阑将他送回安全屋后，便与武振雄去了另一个房间，大概是处理后续事宜，以及初步审问那三个被俘的武装分子。秦青和高彬依旧在各自的位置上忙碌着，看到他们回来，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目光复杂，但没有多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

　　沐笙没有参与后续的讨论，他径直走向茶水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手有些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水洒出来一些，浸湿了操作台。他盯着那摊水渍，看了很久，直到它慢慢晕开，变得模糊。

　　他需要一点甜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拉开柜子，寻找方糖。手指在熟悉的格子里摸索，却只碰到冰冷的陶瓷罐壁。

　　空了。

　　是啊，很久没人往这里补充方糖了。自从夜澜“走”后，就没人记得了。夜澜总是笑他喝咖啡像个小孩子，要加三块方糖才能压住苦味，然后又会偷偷帮他把糖罐装满。

　　记忆的闸门，因为这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轰然洞开。

　　**那是某个初夏的傍晚，窗外晚霞如火。**
　　他们刚结束一个棘手的案子，虽然疲惫，但心情是松弛的。两人挤在公寓那个小小的开放式厨房里，夜澜非要展示他新学的、据说是某个米其林主厨秘方的意面做法。他系着沐笙那条印着小熊的、略显滑稽的围裙，手忙脚乱地处理着番茄和罗勒，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沐笙靠在流理台边，看着他被灶火映得发亮的侧脸，鼻尖萦绕着食物渐渐浓郁的香气，觉得所谓幸福，大概就是此刻这般模样，琐碎，温暖，触手可及。

　　“喂，沐医生，别光看着啊，帮我把那边的奶酪磨一下。”夜澜头也不回地指挥，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这样过了一辈子。

　　沐笙笑着应了一声，拿起刨丝器。阳光透过窗户，在夜澜微微汗湿的鬓角跳跃，在他专注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那一刻，沐笙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希望时间就停驻在此刻，不要再往前走了。

　　饭后，他们窝在沙发里，分享着一杯手冲咖啡。夜澜照例嘲笑他加糖的行为，却还是顺手将糖罐推到他面前。

　　“你说，等我们老了，破不动案子了，就去乡下买个带院子的小房子怎么样？”夜澜突然说，声音带着吃饱后的慵懒和满足，“我种花，你就在旁边看书，晒太阳。最好再养只狗，大的，金毛就行。”

　　沐笙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好像只是笑了笑，说：“你种的花，怕是活不过三天。”

　　夜澜不服气地凑过来，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带着咖啡和一丝属于他自己的、干净阳光的气息：“那你就负责救活它们啊，沐医生。你不是最擅长让枯萎的东西重新活过来吗？”

　　……

　　“枯萎的东西……重新活过来……”

　　沐笙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指尖用力抵在冰冷的操作台边缘，试图用疼痛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他现在连自己这根快要枯萎的“弦”都救不了。

　　幻觉毫无征兆地再次袭来。

　　眼前的操作台忽然扭曲、拉长，变成了回声书屋里那面布满污渍的墙壁，那个诡异繁复的符号如同拥有生命般，从墙壁上凸显出来，缓缓旋转，散发出不祥的紫黑色光芒。细碎的低语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他仿佛能听清一些词语——“崩溃……美感……第七弦……”

　　他猛地闭上眼，用力甩头。

　　“沐医生？”

　　一个略带担忧的声音响起，是秦青。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杯子。

　　沐笙睁开眼，幻觉消失了，只剩下秦青有些苍白的脸和关切的眼神。

　　“你没事吧？脸色很不好。”秦青轻声问道，“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沐笙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感觉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扶住了操作台。

　　“他需要摄入糖分。”一个冷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夜烬阑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茶水间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走过来，将其放在沐笙面前的台子上。里面是几块方糖。

　　“低血糖会加剧感知紊乱。”夜烬阑的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医学事实，但他的目光在沐笙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东西，快到让人无法捕捉。

　　沐笙看着那几块方糖，又看向夜烬阑。这个男人，记得他需要方糖，记得低血糖会加剧他的症状。这细微的观察力，与记忆中那个大大咧咧却总能关注到他细微需求的夜澜重叠了一瞬，随即又被眼前这双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眼睛割裂开来。

　　他拿起一块方糖，没有放进水里，而是直接放进了嘴里。坚硬的糖块在舌尖慢慢融化，甜腻的味道弥漫开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片巨大的苦涩和空洞。这甜，反而更像是一种讽刺。

　　“谢谢。”他低声说。

　　夜烬阑没再说什么，只是对秦青道：“那本笔记初步扫描完成了，你和琉璃开始第一轮分析。重点是他的实验记录和提到的案例，尝试与我们的数据库进行交叉比对。”

　　“明白。”秦青点点头，看了沐笙一眼，转身离开了。

　　茶水间里只剩下沐笙和夜烬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沐笙缓慢咀嚼方糖的细微声响。

　　“那幅画……”沐笙忽然开口，声音因为含着糖块有些含糊，但他还是坚持问了出来，目光执拗地看向夜烬阑，“在书屋，我产生幻觉的时候……除了符号和声音，我好像……还闻到了一股很淡的……苦艾酒的味道。”

　　夜烬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看向沐笙，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沐笙看不懂的暗流。

　　“错觉。”夜烬阑最终给出了和之前类似的回答，但这一次，他的否认似乎不如之前那样干脆利落，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

　　沐笙没有继续追问。他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夜烬阑，看着这个被苦艾气息和冰冷外壳包裹着的、曾经是他的全世界的人。

　　方糖在口中完全化开了，只剩下黏腻的甜味缠绕在舌根。

　　夜烬阑移开目光，转身走向指挥中心。“休息十分钟，然后过来参与笔记分析。”

　　他离开了。

　　沐笙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幻觉中那面墙壁的冰冷，和符号蠕动时带来的诡异触感。

　　“熵”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留下的烙印，越来越深。而夜烬阑身上的谜团，也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过去甜蜜的回忆是支撑，也是毒药。现在的危机是枷锁，却也可能是……打破僵局的锤子。

　　他将口中最后一点甜味咽下，那滋味，竟比咖啡的苦涩，更让人难以承受。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领，向着指挥中心走去。

　　笔记本里的秘密，等待着他去揭开。而他的“第七弦”，也必须在彻底崩断之前，找到属于自己的……最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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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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