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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相的劳累论
这日早朝散得比以往略早。本该还有两道合折要议,左相刚准备展开话头,武元姝就用指尖敲了敲龙案:
“余折暂留,明日再议。”
她说得很平静,没有解释。
朝臣们只是齐声应“是”,伏地退下。殿门外,左相照旧走在最前,步子沉稳。
走出丹墀时,他身边的亲信侍从试探道:“相爷,今日陛下似乎……略显倦色。”
左相并未立刻回答。
他这一辈子看过三代帝王:有把酒当水灌,最终死在榻上的;有沉迷声色,把朝政扔给内阁的;也有像眼前这位这样,从登基那天起就握紧刀与笔,从不肯给自己一点松弛。
他缓缓道:“陛下这几年,总算把天下熬得差不多服气了。”
侍从低声道:“只是这般劳累,也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要给朝堂一个说法。”左相冷静道,“太累,不是好兆。”
侍从犹豫一下,压低声音:“会不会是……喜——”
话没说完,就被左相侧过来的眼神钉住。
“这两个字,”左相道,“你也配随口说?”
侍从立刻跪下:“属下失言。”
左相没再多斥。他心里不是没有猜到“喜脉”的可能。太医院连夜调出三人,老院使面色苍白地出紫宸殿。这种事,在宫里藏得过嘴,藏不过眼。
“传话下去。”左相淡淡道,“朝中若有人问起陛下近况,只准回答两字——‘劳累’。”
“是。”
“再有人敢在暗地里乱猜‘喜’字。”左相收回视线,“抄给我名册。”
侍从忙应下。
左相却在心里接了一句——没说出口的:她若真有“喜”,那也是她一个人的事。至少,在她愿意之前,不该成为朝堂口中的“国本”。
他看得清:若皇帝真有身孕,朝局一定会动。但这动,不该由他左相先去伸手;更不该由一群闻风起舞的臣子,拿“皇嗣”两个字逼着她表态。
不然,那就是逼她把“软肋”当众抬出来。这不是稳政,而是找死。
中书省后堂。
谢从礼看完两份边报,接过属官送上来的内情小册子——薄薄一册,记录的是近一个月太医院、御膳房、尚食局的出入。
“太医院老院使每三日必入承乾宫一次。”属官低声,“其他人一概不许近身。”
“御膳房那边呢?”谢从礼问。
“送膳频率未变,但近来清苦之品稍减,滋补药膳略多。”属官答,“尚食局口风紧,内侍打听不出缘由。”
谢从礼“嗯”了一声,既没显出喜,也没显出惊。
属官忍不住道:“谢大人……陛下,是否真有……”
话没说完,就被他抬手打断:“你看见了?”
属官一愣:“不曾。”
“太医院的脉案,你翻过?”
“也不曾。”
“那你就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谢从礼道,“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
属官连忙躬身称是,退了出去。
房内安静下来,只剩纸墨的味道。谢从礼拿起笔,在一张新的折稿上提了几行字,又划掉,再重写。
他不是不懂“有孕”的意义。以他对武元姝的了解,她若真有喜,却迟迟不愿公开,说明两点:
一,她不想在这个时间,被人用“皇嗣”两个字牵着走;二,她还没想好,要怎么保护这个孩子,和握住这块软肋。
谢从礼翻阅自己之前写过的折稿,最后挑出一张。
那是前几日刚焚掉底稿又重写的——论「立储之名,而不立储之实」。折子里,他并没有提“皇嗣已在”——那是揣测。
他写的是:“自太祖开国以来,储嗣之议常起于宗室与后宫之争。今陛下亲御万机,后宫空虚,宗室不显。然人心所系,在国本不明。臣愚以为,可先立「储位之名」,而不立「储君之实」,以安诸方之心。”
立一个“名义上的太子位”,不写上任何名字。
只是告诉天下:大周的皇位,将来会有继承者,只是“未定”。
这种设计,既能回应“国本之忧”,又不给任何人提前站队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这个“位”,现在就立,将来真正有了那个孩子,只需顺势补上名字。在那之前,没有人有资格追问:“那孩子从何而来。”
谢从礼提笔,在折子末尾又添了一句:“臣请陛下慎思:储位在前,人心在后。至于皇嗣——”
他在心里默默补完后半句:“只该由您一人决定何时说出。”
写完,他把折子封上,轻轻一叹。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做的事,有点像替她提前把台阶搭好。哪怕那条路,她未必走。
但他宁愿提前多搭一层,免得有一日,她真的需要时,才发现脚下是空的。
顾长陵不知道这些文臣的算计。他只知道——陛下让他“收锋芒”。
于是最近几次朝会,凡兵部牵扯到的事,他都先听一听,除非是明显不懂兵事的胡言,否则尽量不出班。这让很多原本打算“蹭顾将军气势”的官员失去了借力点,也让左相多看了他几眼。
——顾长陵,真收锋了。这在左相看来,是好事,也是危险的征兆。
好,在于他终于不再锋芒毕露,让朝堂失衡;险,在于这说明——他开始学会“为了陛下”,去压抑自己最本能的出手欲望。
换句话说:他不只是她的刀了。刀开始学会自己回鞘。
这类刀,要么能用一辈子;要么,有一天,会被她亲自折断。左相在心里记下这一条,没有表现在脸上。
这日早朝,吏部刚奏完官员迁调,礼部尚书出班:“启禀陛下,潼川大捷将满一载,依祖制,大周当奉祭宗庙,以谢天地先祖庇佑。”
武元姝点头:“可。”
礼部尚书顿了顿,又道:“另有一事,臣不敢不奏。”
她抬眼:“讲。”
“陛下御极已三年有余,威服四方,此为天下之幸。”礼部尚书叩首,“然宗庙香火,至今未续。自古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礼一端,实系人心。”
话至此处,他并未直言“皇嗣”,却绕不过那个字。
他抬起头,目光诚惶诚恐:“臣不敢妄议陛下后宫之事。只是天下百姓,长久议论‘大周国本’。今潼川既安,内外稍宁,臣以为——”
“够了。”武元姝截断他。
大殿一静。她的声音不高,却把礼部尚书的后半句生生按回去:
“你要说的,无非两件:其一,问朕何时开郎选;其二,问朕何时立储。”
礼部尚书伏地:“臣不敢如是狂妄,只是——”
“你不敢,”武元姝冷淡,“不等于别人不敢。”
她将御案上的一封折子弹出,摊开在龙案边缘:“谢卿。”
“臣在。”谢从列班后出,拱手。
“你前日的折子——‘立储之名,而不立储之实’。”她淡淡道,“此刻正好拿来。”
满朝一震。
众臣心里都在暗暗算:谢从礼,已经先在这条路上布了一步子?
武元姝抬手,将那折子轻轻一展,不多做遮掩,让在场一部分人都看见那行小字。
“谢卿说,”她语气平静,“储位可先立名,不必立人。”
左相轻咳一声:“谨慎之举。”
“朕看,也是如此。”武元姝道。
她缓缓站起身来,从御座走下两阶,站在百官与龙案之间:潼川一役,朕亲自登城,用的是谁的命?”
没人敢答。
她自己接道:“是朕自己的命。”
“那时你们可有人上折说——‘陛下当惜龙体,以保宗庙香火’?”
礼部尚书伏地:“陛下当时为国为民,乃圣主之姿——”
“现在朕从城头回来了,从血流成河里走出来了。”武元姝眼神冷下去,“你们却开始念叨朕的后宫,念叨朕的郎君,念叨朕的皇嗣。”
“你们念的是朕的身子?”她抬眉,“还是念的是——谁能借着‘皇嗣’两个字,提前站队?”
礼部尚书额头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臣绝无此心。”
“未必是你。”武元姝道,“但朝堂之上,未必没有这样的人。”
她把谢从礼的折子折起,不再晾在那儿,而是收回袖中:“储位一事——朕会思量。在朕未开口之前。”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任何人不得借‘祀礼’、‘国本’之名,替朕做主。后宫郎选之议——自此以后,若再有人提。”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冷下去:“当夺朕之权,论。”
左相沉声应道:“臣等谨记。”
礼部尚书颤声:“臣不敢。”
一时间,含元殿上的气压又回到她刚登基时的那种冷。
可谢从礼却在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她没有否定他的折子,也没有顺势把“立储”变成“开郎选”。她是在用这一道公开的呵斥,把所有可能打着“皇嗣”名义伸进来的手,先打回去一批。
她在为那还未露面的孩子,清路。只不过,没人知道是不是因为“已有其人”。
朝会散后,百官陆续退下。
武元姝刚要回紫宸殿,身后有人出声:“陛下。”
是左相。
“有事?”她止步。
左相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臣斗胆一问——陛下近日确觉……比往日劳累?”
这话问得极中庸,既没提“病”,更没碰“喜”。
武元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从潼川回来,就没哪日不劳累。”
左相略一躬身:“那臣再多问一句——陛下,可曾请太医细看?”
“看过。”她回答得很干脆。
“那……如何?”
“劳累。”她语调不变,“需要静养。”
左相听见这两个字,沉默了一瞬,终究没有继续往深处探。
“如此,臣心安。”他退后一步,“臣必尽力,在朝局上为陛下分忧。”
武元姝淡淡看他一眼:“朕累,是实话。你若真要分忧——”
她语气不紧不慢,却带着惯有的锋利:“就替朕盯紧一拨人。”
左相躬身:“哪一拨?”
“最爱打着“国本”、“宗庙香火“做文章的那一拨。”武元姝道,“凡再有人借“祭祀”、“郎选”之名,绕着弯来替朕安排后宫、安排皇嗣——”
她目光一压:“先记在你的册子上。必要的时候——把他们交给朕。”
左相心头一凛,随即领会:她并非真要他“帮她操心身子”,而是要他把所有借机伸手的势力,先替她收拾一遍。
“臣明白。”左相拱手,“自今日起,凡以“国本”为名而夺陛下之权者,臣必记之。”
武元姝点头:“去吧。”
左相退了两步,又停下,低声补了一句:“陛下既劳累,还望……偶尔也惜一惜自身。”
“朕惜自己,”她道,“不比你们惜得少。”
她侧了侧头,目光却重新落回殿内:“只是这副身子用了这么多年,还能撑。你们,先把自己的折子写清楚了。”
左相苦笑一声,不再多言,躬身退出殿门。
殿外阳光白得刺眼,台阶上的雪已经消得七七八八。
左相立在台阶之上,背着手慢慢下行,身侧亲信小声问:“相爷,陛下……真只是劳累?”
左相淡淡道:“陛下既说是劳累,那便是劳累。”
他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自今以后,朝中谁若再敢在“劳累”之外多想一层——不是蠢,就是祸心。”
亲信忙称“是”,不敢再接。
左相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殿脊,心里却极清醒:她给了朝堂一个答案——“劳累”。那就是底线。在她自己开口之前,谁都不该去拆这层纸。
同一时刻,中书省。
“相爷传话来了。”管事的小吏压低声音对谢从礼道,“以后有人问及陛下近况,一律只说‘劳累二字’。”
谢从礼指尖在案上轻轻一顿,很快又恢复自然:“记下来。”
小吏应声退下。
谢从礼看着案前新摊开的纸,一条淡淡的墨痕还未干透——那是他刚写完的折子。
折子里,他没写“喜”,也没写“病”,只写了一行:“储位可先立名,不立其人。”
这会儿再看“劳累”二字,他反倒有几分释然。这是她给朝堂的口径。既然如此,他这封“立虚席以安天下之心”的折子,就更有必要送上去了。
她不想让任何人趁“皇嗣之名”往里伸手,那就先用一个空着的“储位”把人心安住。
至于真正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
他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那是将来的事,是她一个人的决定。
他提笔,在折子末尾加上:“谨以此议,以为陛下后虑之一助。”
写完,封章,压玺。
他知道,这一回,他不是在替天下说话。而是在替她,悄悄把未来铺出一条可以选择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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