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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0 Kill And Life
我该怎么诉说我的痛苦?
我不知道。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开始带我出入公共场合,我仿佛成了他的情人、他的玩物、他的花瓶和摆设。
为了保住我母亲的命,为了这个家,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命运,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成了他们口中的“横向合作者”(这个词是形容和德军占领者有关系的被占领国女性的)。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似乎很满意我现在的状态。
他享受着这种拥有,不仅仅是在私密的空间里,更是在这广庭大众之下。他向同僚展示我,如同展示一件来自东方的战利品。他偶尔会低头,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内容无关情爱,多是些对在场人物或局势的冷漠评论,或者仅仅是命令式的微笑和点头。
我像被抽走灵魂的玩偶,依照他的指令行动。脸上挂着练习过无数次的、空洞而得体的微笑,内心却是一片荒芜的废墟。
只有在深夜,独自回到那个不再纯粹属于我的房间,卸下所有伪装,看着镜中那个眼神麻木妆容精致的陌生女子时,那被强行压抑的痛苦才会如同海啸般反扑,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成了他们口中的“横向合作者”。
用沉默和屈从,筑起保护我所剩无几珍视之物摇摇欲坠的围墙。而围墙之内,那个真正的莎乐美·方丹,那个解白薇,正在无声地流血,一点点死去。
巴黎的街头,艳阳高照,却照不暖人心的隔阂与敌意。
我挽着克里斯托弗·阿德勒的手臂,行走在曾经熟悉如今却倍感陌生的街道上。他步伐沉稳,而我,像具被抽空了灵魂的华美躯壳,跟随着他的节奏。
那些低语,如同毒蛇,总是选择在最不经意的瞬间,从角落里嘶嘶地钻入耳膜。
“看,就是她……那个德国上尉的女人。”
声音不高,却如此恶毒又清晰,这声音来自路边一个抱着购物篮、眼神刻薄的中年妇人。她甚至没有刻意掩饰。
“方丹家的小姐……唉,真是把她父亲的脸都丢尽了……”
“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做出来……”
“横向合作者……”
这些词汇,混杂着鄙夷、幸灾乐祸和道德上的优越感,织成无形的网,将我牢牢困在中央。我的背脊瞬间僵直,挽着他手臂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指甲掐进他的军装布料里。火辣辣的羞耻感从脚底直冲头顶,让我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显然也听到了。他甚至没有看向声音来源,只是微微侧过头,靠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
“不要怕,薇。”
他的语气里没有安慰,更像是理所当然的确认、对所有权的重申。
“你本就如此。”
你本就如此。
这五个字,多么刻薄而真实啊!
是啊,在他眼中,在那些议论我的人眼中,或许在现在这片天空下,我就是如此——一个依附于占领者,失去了家国尊严和个人意志的女人。“阿德勒上尉的女人”,这就是我被重新定义的身份。
可是……
真正的莎乐美,那个会赤着脚在花园里奔跑、会因为父亲一句夸奖而雀跃、会沉浸在诗集和幻想里的女孩……她早就死在了父亲阵亡消息传来的那个下午。
真正的解白薇,那个流淌着东方血液、被母亲寄予了坚韧与草药般治愈期望的女孩,她也死在了母亲被盖世太保从家中拖走的那个夜晚,死在了我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向眼前这个男人低头妥协的每个瞬间。
现在的我,是谁?
一具空壳。一个为了守护残破的巢穴而披上敌人羽翼的可悲幽灵。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厌恶的,“横向合作者”。
我没有回应阿德勒的话,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努力将眼眶里那点不争气的温热逼退。
害怕?不,我早已不知害怕为何物。
我只是……在为那两个死去的女孩,感到无尽的悲凉。
真正的莎乐美,真正的解白薇,已经死了啊。
而现在行走在街头的,不过是顶着她们名姓的、一具被战争和命运改造过的,行尸走肉。
恐惧如同蚂蚁,日夜啃噬着我。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的“庇护”并不牢固,他对我那点隐秘扭曲的兴趣或许能暂时遮蔽些风雨,但绝不足以抵挡盖世太保那无孔不入的审查机器。
二级混血。四分之一犹太血统。
这个秘密像颗埋藏在我血脉深处的定时炸弹,引信在滋滋作响,不知何时就会将我——甚至可能将早已身处险境的母亲炸得粉身碎骨。
一旦被查出,阿德勒的怜悯还能剩下多少?他自身或许能因权势暂时规避风险,但绝不会为了一个有着污点血统的情妇去挑战纳粹的种族铁律。
届时,等待我的将是与蕾切尔阿姨,与无数“不受欢迎的人”相同的命运。
我必须离开!在一切尚未暴露之前!
这个念头烧毁了我所有的犹豫和恐惧。我不能再被动等待,不能再将希望寄托于那个恶魔反复无常的兔死狐悲的仁慈上。
我再次冒险,利用与阿德勒出席某个相对宽松的社交场合的间隙凭借着记忆中抵抗组织留下的隐秘联络方式,像传递病毒一样,将极其简短且用暗语写成的求救信号,塞进了指定地点。
我祈求他们没有放弃我,祈求他们能看到这绝望的讯号。
几天后,在圣日耳曼德佩教堂那间熟悉的忏悔室里,我再次见到了那个联络人。
隔着网格木窗,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更加凝重。
“我们知道你的处境比预想的更危险,孩子。”
他低声说,省略了所有寒暄。
“不仅仅是那位上尉,还有你的血统问题。”
他们果然知道!这个消息让我既感到被理解的慰藉,又因秘密被点破而更加恐慌。
“是的!”
我急切地压低声音,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他们迟早会查出来的!求求你们,救救我!在我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在我还能提供一些信息的时候,带我走!去哪里都可以!”
是恐惧,也是孤注一掷的恳求。
我知道要求他们营救一个横向合作者是多么艰难和冒险,但我已经没有别的路了。我将自己所能接触到的、关于阿德勒日常行程、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甚至他书房里看似不起眼的文件特征,尽可能简洁地汇报了出去,试图证明我的价值。
对面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沉重得让我濒临死亡的窒息。
“你的情况很特殊,方丹小姐。”
联络人终于再次开。
“你的血统是致命的弱点,但你现在的位置又确实提供了可能性。撤离计划非常困难,需要周密安排,并且极度危险。一旦启动,就没有回头路。你确定你能承受可能发生的任何后果吗?包括可能无法与你母亲一同撤离的现实?”
母亲……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我知道,同时救走我们两人,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明白。”
我咬着牙,逼回眼眶的湿热。
“如果……如果只能走一个,请先保证计划成功。我母亲……她比我坚强。”
这句话说出来,如此血淋淋。
“我们会尽力策划。”
联络人没有给我虚假的希望。
“但你需要耐心,也需要继续扮演好你现在的角色,不能引起任何怀疑。这很残酷,但这是为了最终的安全。保持警惕,等待下一次联络。”
说完,不等我回应,帘幕后的身影便迅速消失,脚步声远去。
我独自留在忏悔室的昏暗光线下。
求救的信号已经发出。生存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被系在了一条看不见的细线上。
而我……必须继续回到那个恶魔身边,继续扮演那个温顺且依附于他的“薇”,在刀尖上跳舞,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渺茫逃生机会,同时承受着与母亲可能永别的痛苦。
脚下的路,越来越窄。
两侧皆是万丈深渊,而我所能做的,只是闭上眼睛,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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