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我的漂亮小蛇

作者:浮生雨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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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你了


      江泊又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逃了出去。逃离了这个让他倍感陌生、毫无安全感的疗养院。在离开的最后一眼,他看见的是那个往日嬉皮笑脸的小崽子哭丧着脸,手扒着门框喊:“带我一个!我不想困在这里!” 话没说完,就被追上来的护工一把按了回去,门在眼前关上,隔绝了那张写满渴望的脸。
      他不知道自己慌忙间搭上了哪一路车,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窗外的景致像是从记忆角落里东拼西凑出来的,零碎,却愈发熟悉。颠簸中,他渐渐看见了那熟悉的校门轮廓,锈蚀的伸缩门,还有门口那棵老槐树。
      然后,他看见了林枫停。
      那人坐在一台半旧的电动车上,停在角落的树荫里,正随意地拧开一瓶水,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扯下了口罩。他居然还穿着那身滑稽的保安服,只是腰身处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腰带束了起来,瞬间将那宽松可笑的制服收束得利落,清晰地勾勒出少年精瘦却柔韧有力的腰身线条。他就那么斜倚着车,微微仰着头,喉结随着吞咽滑动,侧脸在斑驳的光影里,像一颗骤然拔节、生机勃勃的树苗,好看得让人几乎移不开目光。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梦里的江泊甚至没让车停稳,就在颠簸中跳了下去,脚步有些踉跄,却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个身影,径直走了过去,然后侧身坐上了电动车的后座。
      手臂下意识地环住了前面那截被腰带束紧的腰。触感温热,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其下绷紧的肌肉线条和沉稳的心跳。
      车子发动,载着他驶入一片朦胧而耀眼的光里……
      然后,江泊醒了。
      不是骤然惊醒,而是意识缓缓从那片温暖的光晕中浮起,沉入现实的冰冷。
      首先感受到的,是左手腕上那圈硬质塑料腕带的存在感,边缘摩擦着皮肤,微微发痒,却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然后是疗养院清晨特有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苍白光线,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挤进来,代替了梦中那片令人心安的光晕。
      耳边是方宇丞均匀的轻微鼾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催促起床的单调广播。
      梦境的余温还在血管里流淌,那份“毫不犹豫”的决绝,手臂环抱时的踏实触感,甚至电动车启动时轻微的推背感……都清晰得可怕,比眼前这个弥漫着药水味的现实更加真实。
      他静静地躺着,没动。
      过去,醒来意味着又一次坠入绝望或麻木的深渊。但今天没有。
      一种奇异的平静,混合着更尖锐的焦灼,在他心底滋生。
      梦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明言的渴望:不是漫无目的地“离开”,而是有方向地“奔向”。奔向一个具体的地点(学校),奔向一个具体的人(那个穿着可笑保安服、等他上车的人)。
      手腕上的硬质腕带,此刻不再仅仅象征着禁锢,更像一个必须被打破的明确目标。
      他转过头,看向对面床上蜷缩着、还在睡梦中的方宇丞。梦里那张哭丧着脸喊“带我一个”的表情,此刻与眼前这张稚气未脱的睡颜重叠。
      江泊的目光沉静下来。
      梦,或许不仅仅是梦。
      它是一份地图,一次预演,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催促他行动的号角。
      ……
      “江哥,你讨厌这里吗?”
      小崽子刷牙时,口齿不清地突然凑过来问,泡沫沾在嘴角,眼睛却亮得反常,直直地盯着江泊。
      “……” 江泊没有说话。他正用冷水扑脸,试图压住梦境残留的悸动和醒来后的空洞。讨厌?这个词太轻了。这里不是用来喜欢或讨厌的地方,它是一个缓慢剥离你所有感觉的苍白盒子。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对眼前这个满手伤疤、却还在努力嬉皮笑脸的小孩解释。
      “反正我是挺讨厌的,” 方宇丞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含糊在哗哗的水流里,“晚点……晚点你就知道了。唉。” 他把嘴里的泡沫吐干净,用力漱口,然后擦嘴,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那声叹息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江泊刚被梦境搅动的心湖。
      然后,当他们像往常一样出去买早餐时,变故发生了。
      那个总是憨厚笑着、眼角有褶子的推餐车大叔,今天看到方宇丞伸过来拿饭盒的手时,目光落在他腕带编号上,脸色瞬间变得极其为难,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餐车。
      “小兄弟,这个……医生说,1984号病人,今天早上……不允许进食。” 大叔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躲闪,不敢看方宇丞瞬间僵住的脸。
      方宇丞没吵没闹,只是露出了一个“看吧,我就知道”的、混合着自嘲与认命的表情,那表情让江泊心脏猛地一揪。
      “为什么?” 江泊上前一步,拦住推着餐车准备匆匆离开的大叔,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质问。梦里的决断力,似乎有一丝渗入了现实。
      “江哥!别问了……” 一向乐呵的方宇丞声音骤然小了下去,几乎是在哀求。他用力扯了扯江泊的袖子,然后不由分说地,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江泊拉回了病房,甚至没忘记在经过餐车时,眼疾手快地把江泊那份已经付过钱的早餐一把抄在手里。
      病房门关上,隔绝了走廊的视线。
      方宇丞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下去,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过了好几秒,闷闷的声音才从臂弯里传出来,带着一种努力维持平静却依然泄露的颤抖:
      “一会……要做电击治疗。不能吃东西。”
      电击治疗。
      这几个字像带着冰碴,砸在江泊的耳膜上,让他浑身血液似乎都凉了一瞬。他看过相关的模糊描述,知道那绝不是“治疗”字面上那么温和。那是对失控大脑的强制干预,伴随着痛苦、恐惧和尊严的剥夺。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份尚且温热的、装在简陋塑料盒里的早餐,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再看向地上那个蜷缩起来、比自己还要小好几圈的身影——手腕上是新旧交错的刀疤,此刻正因为即将到来的“治疗”而微微发抖。
      梦境里,方宇丞哭喊着“带我一个!我不想困在这里!”
      现实中,他正被押往一个更深的、名为“治疗”的囚笼。
      江泊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那个朦胧的、关于“逃离”的梦境,在此刻,被现实涂抹上了无比清晰而残酷的底色。它不再仅仅关乎他自己的自由,更关乎眼前这个把他当“江哥”、会八卦、会害怕、想一起逃走的小孩。
      他必须做点什么。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神TM的治疗……
      去尼玛的电击……
      江泊愤愤地咬着早餐,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发泄的怒火都嚼碎了咽下去。第一口咬下去,舌尖传来的却是一种绵密细腻的甜。
      靠……怎么是甜的。
      他用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然后才意识到,今天的早餐是豆沙包。甜腻的馅料在嘴里化开,与胸腔里翻腾的苦涩和愤怒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好像住院以来越来越爱说脏话了……
      江泊臭着脸,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狠劲,三口两口把那个豆沙包囫囵吞了下去,又快速灌了一大口豆浆。豆浆似乎是现磨的,不算太甜,豆味醇厚,过滤得也很干净,几乎没什么豆渣——在这种地方,这种细节上的“讲究”反而更像一种无声的讽刺。
      他盯着饭盒里剩下的两个豆沙包,白白胖胖,冒着热气。又抬头看向对面床上,方宇丞正低着头,指尖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划动,似乎在玩某个简单的单机游戏,侧脸绷得紧紧的,试图用专注来掩盖不安。
      “是真的……一点东西都不能吃吗?” 江泊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
      “啊?真的不能。” 方宇丞终于从手机上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有一丝麻木的无奈,“上次在另一家医院……有个老奶奶,心疼孙子,没忍住偷偷喂了他几口面条。结果做治疗的时候,不知道是肌肉抽搐还是怎么,胃里的东西一下子涌了上来……呛进气管,当场就……没了。”
      他说得很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听来的旧闻。但正是这种平静,让这段话显得更加恐怖。
      江泊握着一次性筷子的手指紧了紧。
      算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点因为同情而升起的、想要冒险投喂的冲动狠狠压了下去。
      不能害人。
      这点仅存的、可笑的“良心”在警告他。在这里,任何一点“好心”,都可能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沉默地将剩下的两个豆沙包慢慢吃完,每一口都嚼得很用力,像是在进行某种沉默的仪式。豆浆也喝得一滴不剩。
      那个时刻来得很快。
      九点整,病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一群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人走了进来,目标明确地走向方宇丞。没有解释,没有询问,只有冰冷的指令和不由分说的动作。
      方宇丞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小兽,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恐惧。他尖叫着“你们不要过来!滚开!”,手脚并用地挣扎,一脚踹在了一个试图靠近的、身形瘦小的护士腹部,将她蹬得踉跄后退。
      小小的病房顿时陷入混乱,上演了一场令人心碎的“追逃大戏”。方宇丞赤着脚在冰冷的地板上躲闪,撞倒了椅子,打翻了水杯,眼睛里满是濒死的惊恐和抗拒。
      “方宇丞……!” 江泊试图上前阻止,却被混乱中挥舞的手臂狠狠扇了一巴掌,脸颊火辣辣地疼。
      这一巴掌让疯狂的方宇丞愣了一瞬,他看清是自己误伤了江泊,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声音破碎:“江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就在这分神的瞬间,几个强壮的护工一拥而上,死死将他按住。一支冰冷的针剂毫不犹豫地扎进了他挣扎的胳膊。
      几乎是眨眼间,方宇丞眼中所有的恐惧、愤怒、泪光……都像被抽走了一样,迅速涣散、熄灭。他身体软绵绵地瘫了下去,不再有任何反抗,任由护工像搬运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般,将他粗暴地扛起,放在移动病床上,推了出去。
      整个过程快到令人窒息。从闯入到带走,可能不到三分钟。
      病房里只剩下江泊一个人,站在一片狼藉中,脸颊红肿,耳边还回响着方宇丞最后的道歉和尖叫。地上是被踢翻的椅子,水渍蜿蜒。
      一个落在后面收拾的护士看了他一眼,或许是出于职业性的安抚,或许是嫌他碍事,语气平淡地解释:“他会怎么样啊?没事的,打了舒缓剂,他就没什么感觉了,就是两个电极在脑门上。几分钟就好了,就会回来的。”
      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对抗、那支强制注射的针剂、那具被药物剥夺意识后软倒的身体,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标准化的医疗步骤。
      “……哦。” 江泊听见自己发出一个干涩的单音。他慢慢弯腰,扶起了那把椅子,又用脚把打翻的塑料盆拨到一边。
      动作机械,头脑却异常清醒,冰冷,像被刚才那场混乱淬炼过的刀。
      “没什么感觉”。
      “几分钟就好”。
      这些词在他脑海里反复撞击,撞出空洞的回响。
      他看着护士离开,门再次关上。
      病房重归死寂,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沉重的死寂。空气里还残留着挣扎的痕迹和消毒水混合的冰冷气息。
      江泊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很快,他看见那辆移动病床被推过院子,走向对面那栋他从未进去过的“治疗楼”。方宇丞小小的身体躺在上面,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
      他摇了摇头,试图把那些沉重的念头甩出脑海,然后拿起手机,点开微信里那个置顶的、有着一片小小枫叶的头像。
      【在?】
      【怎么了?】
      林枫停回复得很快,是条语音。点开,他的声音混着背景里隐约的呼啸风声,一起传了过来。
      【想你了。】
      这三个字几乎是无意识地落在了输入框里。他反应过来,手指飞快地将它们删掉,顿了顿,才重新慢慢敲下:
      【你在哪?】
      【我在你心里呀。】
      听筒里传来那副惯常没个正经的腔调。江泊第一次没有觉得脸颊发烫,只是那股莫名的、潮湿的思念,像藤蔓一样悄然缠得更深了些。
      【不逗你了。】林枫停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的喘息,【在和我爸‘躲猫猫’呢。】
      江泊将手机轻轻放回床边,视线却仍像被牵引着,落在那片小小的枫叶头像上。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才缓缓按下语音键。
      “那你注意安全。有空……再聊。”
      他几乎能透过冰冷的玻璃屏幕,穿过无形的电波,看见对面那个人此刻的模样——一定还套着那身不太合身的保安服,骑着电动车在街上飞驰,然后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举着贴在耳边的手机,风声把他的话音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地落进自己耳中。
      【收到!】
      一个软萌的□□人表情包弹了出来,卡通小人比着大大的“OK”手势,圆滚滚的脑袋晃动着,竟真有几分像林枫停故作正经时、眼底却藏不住狡黠笑意的模样。
      江泊看着,忍不住又勾了勾嘴角,一丝极淡的暖意渗进心口连日来的阴霾里。
      ……
      “你好,我是江泊的亲属,来探望他。”
      林枫停停好车,拎着杯还温热的奶茶,乘电梯直达住院部。他站在那扇厚重、将里外世界隔绝开的铁门前,对值班护士说道。
      另一侧。
      江泊正盯着塑料勺尖上被自己无意识刻出划痕的苹果发呆,吊瓶里的点滴规律下落,几乎要催人入睡。护士的声音忽然传来:“江泊,有亲属来看你。”
      他怔了怔,有些迟缓地拎起吊瓶架,拖着脚步挪到铁门前。
      然后,隔着冰冷的铁栏,他看见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手里的吊瓶架险些脱手砸在地上。
      “你……你怎么……”
      林枫停隔着铁栏望着他,眼神像穿过寒冬的风,径直落到他眼底。他晃了晃手里的奶茶杯,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地传了过来:
      “想你了,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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