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之恋

　　1

　　端午节一过，短暂的憩息消失了，代之是忙碌。似乎人人都很忙，但普通人的忙碌是围着老板而忙碌。老板忙，员工忙；老板闲，员工闲。

　　韩梅深知此道理。她从来没有给自己放过假——完全可以把工作放下，不闻不顾，哪怕是只有半天。

　　早起的闹铃一响，东东便醒来了。这两三年来，与母亲聚少离多，早已培养了“独立”的性格，但只要母亲在，非要母亲送他上学。韩梅难得与儿子共享这个短暂而温馨的时光。一个荷包蛋，一碗白粥，甚至是一碗鸡蛋面，又或者是一碗水饺，只要是母亲做的，东东从来不挑。如果是保姆袁承芳做的早餐，他就要看心情了。

　　从家到学校，也就七八分钟的车程，但吴楚立却开了足足二十分钟。他深知母子俩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尽量开慢一点，让他娘俩多一些依偎，多一些交流。东东靠在母亲的肩膀上，搂着母亲，难舍难分。

　　“妈咪，你送完我就去中山了吗？”

　　韩梅抚摸着东东说：“妈咪去水城，不去中山了。”

　　东东高兴得在座椅上蹦了起来：“噢！太好了，我可以天天见到妈咪了。”水城离青城并不远，开车走高速不用一个小时。韩梅以前在水城，无论工作多晚，哪怕是凌晨两三点，都会赶回青城，为的是早上送儿子回校。

　　韩梅既喜又忧——儿子已经长大了，学习自觉，成绩优良，不欺负任何同学，也不结交任何同学，能管理自己的起居，不迷手机，看似很独立，却是很孤独，积木玩具成了他最好的陪伴。

　　韩梅语重深长说：“小学快毕业了，初中妈咪给你安排读实验学校，剩下的时间要抓紧学习，争取考进英才班。”

　　东东不高兴了，低下了头，说：“妈咪，我可以跟你去水城读吗？”

　　“不行，水城没有好的学校。”韩梅斩钉截铁的回答令东东瞬间又懊丧了。

　　“我只想天天见到妈咪。”

　　“仔仔乖，妈咪以后减少长期在外工作，多点陪你。”

　　“但是，实验学校要住宿，而且每两周才放一次假。”

　　“别人都可以，你为什么特殊？”

　　“别人的妈咪天天在家，我的妈咪一个月难见一次面。”东东说完，眼泪就涌出来了。

　　“不许哭！”韩梅抽一张纸巾递给儿子，说：“小男子汉，不许哭哭啼啼，妈咪不喜欢你这样。”

　　东东赶紧把眼泪擦掉，说：“妈咪，我只是想天天能见到你。”

　　韩梅搂过东东，自己却忍不住涌出了眼泪。韩梅重新端起威严说：“一会到了学校，你把你们的班主任叫出来，说妈咪想跟她聊一下。”

　　2

　　没多久，汽车到达学校附近，东东与母亲作别，头也不回进了学校大门。一会，方晓怡老师出来了，远远看见韩梅的车，快步走过去。韩梅下了车，把方老师请进车里。

　　方老师很开心，因为韩梅帮侄女落实在实验学校的学位了。方老师一个劲的表示感谢。

　　韩梅问：“东东在学校的表现如何？”

　　方老师说：“表现不错，上课认真听讲，各门功课优秀，深得老师们的喜爱，与同学们相处也很融洽。”

　　“我自己的儿子我清楚，方老师，您没发现他最近变内向了？”

　　“东东确实是不太爱说话，不像其他的同学活泼好动，但这不代表内向，在思想行为上他比其他同学要成熟稳重一点。孩子的成长，性格的养成，家庭是第一的，如果家长有充分的时间陪伴孩子，多与孩子互动，孩子的性格就比较乐观。”

　　“方老师您说的对，东东四年级之后，我由于长期在外地工作，陪伴孩子的时间越来越少，最近总感觉他对我的依恋越来越重，我一离开，他就有情绪。”

　　方老师说：“孩子在幼儿时期，不管是男孩女孩，来自父母的爱，更多的是来自母亲的照料，自然而然对母亲有更多的依赖。进入青春期后，男孩子应该与母亲保持一定的距离了；同理，如果是女孩，则与父亲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们要让孩子知道，男女有别，即使是亲人，也不能过分亲昵。青春期的孩子对自己的父亲或母亲有强烈的依赖，往往发生在单亲家庭里，这是不健康的感情关系，应及时纠正。”

　　“方老师，我知道了。以后麻烦您多注意东东，有什么情况，及时跟我联系。”韩梅感觉方老师话里有话，便早早结束了谈话。

　　“这一定的，梅姐你放心好了。”

　　方老师呆立着目送韩梅的车远去。她本来想问东东的父亲有没有在身边陪伴，但一想到上回问东东，东东出乎意料的回答，令她不便直接开口问韩梅。

　　吴楚立加大了油门，直奔水城去了。他知道今天老板一定很忙，离开水城公司总部两个月，老板有很多的事要做。

　　韩梅斜靠着座椅，清晨的阳光照不进车窗，她需要补充一些睡眠，但方老师的话像风中的铃铛不停在耳边回响。她忽然生起一丝悲哀：自己的事业在别人看来很成功，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很优秀，在别人看来很幸福，现在看来，生命中应有的男人，或者说，孩子成长中应有的父爱，不应让孩子缺失。桐桐是出阁的年龄了，似乎对男女之事缺乏兴趣，更多的精力在事业中释放；东东开始进入青春期了，忽然变得多愁善感，难道这都是父爱缺失所致吗？如果当初能与他修成正果，自己的婚姻也许不至于这么的不堪。那个他——二十多年前与她有过一段轰轰烈烈恋情的冷锋。

　　3

　　此时的冷锋，把工程部的几个经理送到了工地。会所一楼的室内装修基本完工了，二楼的装修很快开始了。会所不高，才三层，按照原来的计划，是等二楼的装修完毕后，外墙装饰与三楼室内装修同步进行。但苏桐为了赶进度，要求二楼三楼的室内装修与外墙装饰同步进行。

　　搭脚手架的工人们进场了，一大早，货车运来了一车车的竹子。

　　冷锋多了一份工作，就是工程文件的整理与归档。

　　冷锋正欲回办公室，忽电话响了，是唐海月的来电。唐海月以往隔三差五去一趟工地，而且都是九或十点之后，没有七点那么早去工地的。

　　话筒传来唐海月痛苦局促颤抖的声音：“冷，冷，冷大哥，快，快回来送我去医院。”

　　冷锋大惊：“你怎么啦？”

　　“我——疼得——不行了，快——”唐海月已经痛得说不出话了。

　　冷锋不敢多向，赶紧发动汽车，朝朋悦酒店飞驰而去。回到热闹街区时，恰遇交通高峰期，县城的道路被鲫鱼过江一般的电动自行车塞满了，机动车根本快不起来。冷锋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左冲右突见缝插针，急如大雨来临前的蚂蚁。照这样的速度，原来十分钟的车程说不定要走半个小时。

　　在一个十字路口，冷锋看到有两个铁骑正在等红灯，冷锋不加思索，马上停好车，跳出驾驶室，箭一般的速度冲上前去。

　　“警察蜀黍，我一个朋友得了急病，非常紧急需要送医，能不能帮我开路？”

　　铁骑问：“病人在你车上吗？”

　　“在朋悦酒店，我现在要过去接她去人民医院。”

　　“走，跟上。”

　　两辆铁骑马上响起了警铃。刺耳的警铃立刻压制了街面的混乱，开出了一条畅通无阻的坦途。

　　几分钟后，冷锋到达朋悦酒店。

　　朋悦酒店的五月花酒楼此时恰早上营业高峰时间，来喝早茶的人们出出入入，里三层外三层把电梯口围住。两个电梯，居然有一个封闭检修。冷锋急得直骂娘。唐海月住在五楼517室，并不算高，冷锋没有一秒的停留，沿楼梯飞跑上去。

　　唐海月的房间虚掩着，冷锋推开，看到唐海月穿着睡衣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脸色白如孤夜银月，汗水凌乱了刘海贴在额头上。手机掉在地上，不停地响。冷锋捡起手机，屏幕显示一个叫“叶素华”的名字。

　　冷锋把手机递给唐海月说：“叶素华的来电，要接听吗？”

　　唐海月闭着眼，痛苦使得脸上的肌肉如抽搐一般聚拢，费尽全力吐出了几个字：“听一下。”

　　冷锋点开免提，手机喇叭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海月你到哪了？我在急诊处等你。”

　　冷锋回了一句：“我们很快就到。”然后挂了电话，揣在裤兜里，一把抱起唐海月走岀房间。唐海月一米六二的身高却只有百来斤，身轻如燕。经过电梯口时，显示电梯在负一楼。冷锋停留了一分多钟，电梯还是没动，一想到大厅的人群，冷锋心急如焚。

　　冷锋说：“海月，你再坚持一下，电梯太慢了，我背你走楼梯下去。”冷锋把唐海月双脚支在地上，然后弯下腰，反手搂着唐海月，背在背上。

　　冷锋背着唐海月刚走到楼梯口常闭防火门，唐海月气若游丝般说：“转角有一个货梯，从那里下。”

　　谢天谢地，货梯很快到达。冷锋背着唐海月出了货梯口，一路小跑。路人看到冷锋背着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子，甚是好奇，纷纷让道。有好事者还拿手机拍摄。不几分钟，冷锋把唐海月背到了车上。两辆铁骑还守在旁边，闪着警灯。警铃再次拉响，不到十分钟时间，铁骑就把冷锋快速护送到了人民医院急诊科。

　　急诊科这边，叶素华早已焦急等候。冷锋与叶素华照面时，不约而同发出“是你”的惊呼声。他们来不及寒暄，两个护士上前来，一同把唐海月挪到医用床上。

　　4

　　抢救室外，寂静的长廊。冷锋与叶素华坐在走廊上的塑料椅子上。

　　叶素华轻声问道：“你怎么认识唐海月？”

　　“我和她是同事。”

　　“哦，你在苏桐的公司上班？”

　　“嗯，做了一个多月了。”

　　“你不是一直在深圳吗？”

　　“回来有几个月了。”

　　“那你老婆和小孩呢？”

　　“她还是在深圳，我准备把小孩转回青云实验学校读，我回来算是‘陪太子读书’吧。”

　　“你老婆不回来吗？”

　　“她离不开深圳的工作。”

　　“你们几个小孩了？”

　　“就一个。”

　　“你们不要二胎吗？”

　　冷锋吞吞吐吐道：“我和她，其实，一个就满足了。”

　　叶素华用女人特有的直觉问：“你们这样不是分居两地吗？你小孩读完初高中不得六年时间啊？”

　　冷锋沉默了一会，说：“其实，我们分居很多年了。”

　　“你老婆那么漂亮，怎么会这样？”

　　“说来话长。”

　　叶素华若有所思又似若无其事说道：“分久了感情就淡了，不要等到失去了才后悔哈。不过，分也有分的好处，大家都自由了。我都离婚十几年了，一个人过，不知道有多自在。”

　　“啊？你离婚了？”

　　叶素华淡淡一笑：“就在你儿子出生的那年，算起来有十三年了。当初韩梅把我介绍给你，你看不起我，谁知后来韩梅和你恋上了，你俩也没修成正果。你不知道韩梅现在有多厉害！”

　　冷锋按耐着狂跳的心：“你和韩梅还有联系吗？”

　　“我和韩梅是死党，一直都有联系，昨天还在她家里吃饭呢。她现在在建筑行业搞得风生水起，成大老板了。对了，你们的苏总就是韩梅的女儿，你不知道吗？”

　　“我有听说，但没见到韩梅本人，不能实证。”

　　叶素华靠近冷锋，贴着耳朵，压低声音说：“我有一个秘密告诉你，你答应我不传给第二个人。”

　　“你说。”

　　“苏桐是我接生的。韩梅和苏卫国结婚后，不久就怀孕了，不够九个月就生下了苏桐。别人都以为苏桐是早产儿，只有我知道是足月生的，当时我就有点怀疑，我今天见到你，看到你和苏桐长得很像，我怀疑苏桐是你的孩子。”

　　冷锋惊得目瞪口呆，之前洪池和唐海月说他和苏桐长得像，他还以为只是玩笑话，但叶素华是苏桐的接生医生，她的话没有半分的玩笑成分。

　　冷锋悄声问：“我听说苏卫国很早就死了，怎么回事？”

　　叶素华长叹一口气：“一个烂赌鬼，赌输了一百多万，被人逼债，跳楼死了。把韩梅的房子和车子也抵掉了，害得韩梅无家可归，带着苏桐东躲西藏，那段时间不知道韩梅有多惨。”

　　冷锋不胜唏嘘：“我当初找你打听韩梅下落，你为什么不肯说？”

　　“我能说吗？韩梅知道你肯定会找我打听，早就交待我了。”

　　“她当初为什么躲我不见？”

　　“唉！说来话长，你还是问她吧。”

　　“那韩梅现在的老公呢？”

　　叶素华又是长叹一声：“唉！又是一个害人精，他叫江春华，沙田村的，沙河镇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江春华父亲是劳动局局长，韩梅父亲是工商局局长，他们两家走得很近。苏卫国死后，江春华不知搭错哪根筋了，不惜抛妻弃子猛追韩梅。韩梅嫁给他后生下了江东，江东三岁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韩梅跟我一样，一直单身到现在。”

　　冷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曾经的爱神竟遭遇如此多的不幸，小声地问：“他们因什么离婚的？”

　　“这个江春华，是一个花花公子，追到韩梅后，却和前妻纠缠不清，欲断不断，后来又出轨单位新来的一个女老师。韩梅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怎能容忍这种事，她派人跟踪江春华，抓到他出轨的证据，一脚就把江春华扫地出门了，从此再也不嫁了。”

　　“真没想到她一个人把一对儿女拉扯大，事业还做得那么大。”

　　“我也佩服她不得了，原来开有很多美容院、母婴店和月子中心，谁知道这两年她突然改行了，转做工程去了。”

　　5

　　难得遇见故人，冷锋与叶素华有聊不完的话。半个多小时后，抢救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急匆匆走出来。冷锋与叶素华迎上去。

　　护士对叶素华说：“叶主任，经检查患者是急性阑尾炎和痛经，现在要做手术，她有家属在吗？”护士说完望了一眼冷锋。

　　冷锋说：“我是她同事。”

　　“那怎么办？”护士急了。

　　这种情形叶素华见得多了，淡定地说：“阑尾炎手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用到麻醉，让唐海月打电话让她家里人知晓并同意，然后由冷锋你来代家属签名就可以了。”

　　冷锋点头说好。

　　不一会，苏桐赶到，急问唐海月得了什么病，严不严重。

　　叶素华拉着苏桐的手说：“桐桐，你别着急，阑尾炎而已，不是大病，但痛起来要命，刚好又赶上她痛经。”

　　“现在要怎么治？”

　　“要动手术，割掉阑尾，休养三五天就可以出院了。”

　　苏桐转而问冷锋：“冷大哥，是你送海月过来的吗？”

　　“我接到海月电话后，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向你汇报。”

　　叶素华笑了笑说：“多亏你们的冷大哥，居然找了两个铁骑开道护送过来。我早上接到海月的电话后，我打电话问医院，刚好医院所有的救护车都出去了。”

　　苏桐拉着冷锋的臂膀对叶素华说：“干妈，冷大哥是我的幸运之神，也是我们沙河镇人，你们认识一下。”

　　叶素华掩嘴而笑，乐不可支。冷锋则低着头转向一边。

　　苏桐莫名其妙。

　　叶素华解释道：“我们是故人，你妈也认识冷大哥。冷大哥的儿子还是我接生的呢。”

　　苏桐兴奋了：“啊？这么巧呀！可惜我妈刚去水城了。”

　　叶素华问苏桐：“冷大哥在你公司做什么？”

　　苏桐不假思索说：“开车。”

　　叶素华笑着说：“屈才了！当年冷大哥在沙河镇也是一风云人物，店开了好几家，沙河镇的美女排着队相亲呢。”

　　冷锋脸挂不住了：“叶主任你说啥呢。”

　　苏桐说：“前天我妈还说要安排冷大哥做会计呢。我当时问她怎么知道冷大哥是学会计的，她却装模作样说看简历知道的，原来早就知道了。”

　　叶素华意味深长地说：“你妈管理那么大的公司，要考虑的问题很多，或许等待时间给出最好的答案。”

　　“干妈，你说话越来越像我妈了，好像藏着很多秘密似的。”苏桐忽而掏出一张信用卡递给冷锋说：“我还要赶回工地，海月住院所有的费用从这张卡支付，免密。海月手术完后我再过来。”说完匆匆而去。

　　看着苏桐远去的背影，叶素华幽幽地说道：“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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