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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曰
他在床榻上醒来,身下叠着草席,身上盖着薄被。房间不大,一切从简,竹编家具摆放整齐,桌上放着一碗冷粥。
卫仁踢开被子坐起来,下意识想给自己打个洁净术,忽的反应过来灵力已经被放空了。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还穿着那不吉利的难看寿衣,扒了几下,衣服受惊似的紧紧贴着他。他的脸色顿时黑了。
寺庙撞过暮钟,惊起鸟儿啼叫。
卫仁坐在床边,拨弄一下稀粥,瞥见僧人从门口走了进来,手里捻着佛珠。
“这能吃吗?”卫仁问他。
僧人回答道:“可以。”
卫仁勺了一口,皱眉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确实能吃。”
“这么难吃,也叫能吃?”
僧人:“……”
卫仁把碗推得远远的,冷不丁道:“你是执一?”
“您果然聪明。”僧人淡淡一笑,面色依旧平和,“容贫僧一问,可是贫僧有哪里不足?”
“因为我说你这衣服丑,你就拿它来报复我。”卫仁挖苦道。
因为他不相信这群邪修,每年都能抓一个像他这样胆大心细的天才过来,哪怕抓些修士,也必然需要一个领路人。
否则,他们要么被杀不死的行尸,吓得魂飞魄散四处逃窜,要么早在棺材里就神志不清了(绝大部分应该是后者)。
而这个领路人是谁,就十分显而易见了。
执一:“……施主莫要妄言。”
“怎么换了一副扮相?你先前那张脸倒还能看些。”
执一被他说得像戏子,也不以为意,道:“佛乃千面一心,人若愿意,自然亦可。”
卫仁撑着脑袋,一点也没有为人鱼肉任人宰割的姿态:“我认为我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下。”
“自然。”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执一温和道:“为亡灵带路。这点您已经做完了。”
“还有呢?”
“今夜请您与贫僧走一趟。”
“今夜?”卫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我还以为没多久我们就要走了。”
“抱歉,贫僧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们用的什么手段打通的通道,但这恐怕维持不了多久吧。”
卫仁啧了一声,捋了捋头发,嘀咕一句这鬼地方怎么连梳子都没有,漫不经心道:“你好像有点太相信我能一个人找到这儿来了,倒不如说,你害怕我来得太早会发现些什么。”
“我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在院里扫落叶,若是你经常能来这里,怎么会需要打扫这么久?而且树根落叶堆积,新旧不一,显然有一段时间了。”
“所以,你把我一个人扔在林子里,自己先行一步,清理整个院落,包括这个房间。但被褥上的潮味,是无法一时去除的。”
他抬抬下巴,指了指踹到一边的被子:“你刚看到我的时候,你说,我来迟了。可是明明是你故意把我抛下的,为什么要在乎时间?要真是在乎,你早就该直接带我赶上时辰。”
“你的语言出卖了你的心理。你怕我来得太早了,嘴上却指责我来迟了……”
执一微笑着打断了他:“贫僧并未指责您。但你确实是,很聪明。”
“是啊,你老说我聪明,说明你害怕被我看透什么。”
执一:“……”
“所以我说,我们不妨开诚布公地谈一下。到目前为止,我都很配合你啊,不是吗?”
卫仁□□着头,用手梳理头发:“——通道什么时候关闭?”
“……明日辰时。”执一语调和缓,神情依旧和善,“我还以为终于回来了,你会很高兴。”
回来?
卫仁心里咂摸着这个词,忍不住笑了声,故意道:“你也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执一不可能是这个外世界的人,因为这寂非佛根本教义就是要拯救原世界,如果他是,怎么会这么费尽心力去救别人家火?
这可不是小打小闹的捐款之类的事情。为了拯救世界而去信仰邪说,不辞“辛劳”换那么多副壳子,这是“圣人”能做得出来的事吗?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缘聚则生,缘散则灭。”执一垂眸,手里摩挲着佛珠,“一切皆是虚妄,谈何高兴,又谈何不高兴?”
“可是你法号执一,说明你有执着的事物,是吗?”
执一很坦然,答道:“是。”
“我不会刨根问底你执着于什么(因为很好猜),我只想知道,你怎么来的这里?你知道的,我很想回来。”
“您现在就可以留下。”
卫仁一挑眉:“我看起来很像蠢货吗?”
“这是我派秘法,恕不外传——或者,您也可以皈依我佛。”
“我都被你们种了东西了,还不能算皈依吗?”
“不能。”
“那我现在皈依。需要什么仪式吗?”
“恕我直言,您不像心诚之人。”
卫仁:“……那你问个屁。你犯口业了。”
“罪过。”
卫仁严重怀疑这邪修是个假大度、真小气,但在正事之前,他把话题岔了回去:“我很好奇,你们原世界的人,是怎么知道外面世界的?”
“我佛会告知我们一切。”
“我真没这机遇吗?我能做很多事的,还能带来很多钱,发展很多信徒,再考虑一下呗?实在不行,你去弄个噬心魔,我保证诚心诚意。”
执一做出了他一生最英明的决定之一:“不行。贫僧不敢妄自揣摩您的想法,比方说,您到底为什么如此……配合?似乎前几天您才刚经历一场灾难,实力受损。”
“因为我早该死了,活一天赚一天。”卫仁随口道,觑着眼睛观察执一的神色,发丝慢慢疏通,垂如瀑布,“我不怕死。”
执一摇摇头,表示不理解。
既然谈到这个,卫仁就势道:“你算好日子的?”
一根黑丝混在发里,飘落到地上,正好落在执一的脚边。
他眼睫轻眨,继续梳理着头发。
“巧合。”
“那你既然觉得我不会配合你,怎么敢让我来?”
执一微微笑了笑:“会有办法的。”
趁这一瞬间,黑丝穿破了柔软的布鞋底,悄无声息地扎破一点,化为一缕水,融进血液。
血液循环全身一周,不会超过一分钟。
从脚趾到心脏,再到大脑,只需要等上几句话的功夫。
卫仁恰到好处地沉默数秒,问他有什么办法,这当然不会得到答案,但足够了。
他卡住时间,尾指微勾,忽然问道:
“我有个朋友,名字里也有个‘亿’,你认识吗?”
“不认识。”
血液流过大脑。
刹那间,执一的浅层记忆图像,纤毫毕现。
柳树之下,青年一袭白衣,长身玉立,骨节分明的五指轻轻搭在剑鞘上,短发投下细碎的阴影,晃如藻荇。
他微微垂眸,鼻梁高挺,衬得睫毛轻巧如羽,浅色眼睛好似冰川,在夕阳下落满了光彩。此刻,正一眨不眨,专注地看着面前执笛的青年。
——是楚越之。
卫仁差点笑出声。
看来执一是真不知道。
……只是,怎么会以为楚越之是他朋友?好笑死了。
他往右侧头,梳起另一侧的头发。
新取的备用灵力被他存在神府,由于提前封锁上了,不仅没被扎破放空,还未逸散一丝一毫。
但那三个弟子不知道死了多久了,修为也不高,天赋也一般,太弱了。他才用了一根高精度丝线,就用了超过三分之一。
最要紧的问题问过了,那么,执一可以先不死了。
不过,执一怎会在河岸看见过他们?监视这等事不可能由他来做,他去临水县,必然另有目的。
话说回来,此前在药王谷的摸底调查,耗时十数年,几乎遍及全部登记县镇。
前些日狐妖新铎刚交过报告大纲,给他带来了不少意外收获。出去得催促他早些写完交上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药王谷这地方风水不好,怎么破事儿一箩筐。
卫仁心思转过几转,口头上依旧在聊着些有的没的。
要想从执一这死心眼嘴里挖答案,除非有旁证,否则实在是难在这张春风般的面瘫脸上看出什么,倒还不如楚越之呢。
那家伙的眼睛好歹是活的。哦,还会使劲皱他那难看眉毛。
卫仁七扯八扯说了一堆话,突然道:“你给我下什么了?我胃部难受。”
执一一怔,了然道:“没下。该是饿了。”
自打十五岁结金丹后,卫仁八十多年来没听过这个词,闻言一愣,回想了一下,直接道:“因为灵气匮乏?”
“是的。缺乏灵气,根据身体素质不同,需要从食物摄取的能量也不同。一般来说,体魄愈好,灵力内核越稳定,需要从外界摄入的能量就越少。”
卫仁:“……”
他那头脑发达四肢短路的修行,不提也罢。
就连他的本命傀儡,因为是由他提取本命神识炼制的,多少都随他。
“可是难吃。”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你查过我身世。我这辈子没吃过这么……清淡的东西。”
执一:“……你吃什么?我去煮。”
“点外卖吧。”卫仁想试试炸鸡可乐。
“没有。”
期待落空,卫仁一脸嫌弃,原形毕露:“你这怎么能比药王谷还郊。”
“……所以你吃什么?”
“你们和尚能煮什么好东西?饿死算了。”
执一:“……”
不懂他朋友怎么忍下去的,反正执一是很想把这公子哥下锅炖了。
执一重新下锅,煮了碗挂面。
卫仁吃过几口,味道还行,但没一会儿他便没了胃口,推到一旁。
执一也不生气,示意卫仁跟他出去。
菩提郁郁青青,树影婆娑。月光下,它有一下没一下晃着树冠,轻响数声,又归于宁静。
它的根部细密,似乎有许多瘦长死婴抓爬着向上。树干粗壮,向外伸出的枝干宛如无数张手,在茂盛清幽的绿下,原形毕露。
夜里白雾又漫上来,仿佛从地底升出来,含着湿土地的潮气,弥漫得很低。
人走进去,好似被凭空腰斩,只见一双人腿。
菩提树之外,可见度只有几米,卫仁紧紧跟着执一,突然问道:“这里只有你过来了?”
执一不冷不淡道:“你似乎很喜欢揣着答案问问题。”
那就是真的只有他。
卫仁耸耸肩,不以为意,一面走,一面做着打算。
雾气太重,进去便不知东西南北。
跟着执一七拐八弯走了一阵,走进一处大殿。神龛上供了不少香火,左右的香炉袅袅升起青烟,缭绕盘旋,笼罩整座殿堂。
这么浓重的香火味,乍一闻,却显得很淡。
跨了门槛,进到烟的殿堂,仿佛泡进雾水里,浑身浸染了香味,无孔不入。似乎灵魂也隔着皮囊,拿香火熏了一遍。
烟雾腾绕间,依稀可见神龛后贡着一尊佛像,约二人高,依旧戴着帷帽;却是站相,单手合十,另一只手自然下垂,笼在袖里。
见他进来,色彩鲜艳的佛像似乎略微抬头,纱帘随之轻轻一晃,隐在青雾后,看不分明。
卫仁微微眯眼,险些被熏出生理泪水。
香雾似乎渗进他的眼珠里,直直伸手,摸上他的灵魂。
神龛上没有祭品,他数过108支香烛、九只香炉后,执一刚在蒲团上念完经文,站起身,朝后看向了他。
执一双手合十,轻声道:“请。”
不等卫仁琢磨这话,他原本吊儿郎当的站姿,蓦地被金寿衣绷直,脚步被迫抬起,一步一顿,径直走向佛像。
他这会儿脑子已经有些发晕了,看什么都是轻的、雾的、朦胧的,脚步似乎踩在棉花上,轻轻飘飘,除了控制着他的金线,毫无依靠。
他没有反抗,垂下头颅,目光呆滞,双手合十,手心不知何时多了支红烛。
一缕细烟从他手心升起来,红漆剥落,融成珠珠血泪,滴在皮肤上,却不痛不痒,像是雾的轻拂。
露出来的色泽糜烂,像是熟透了的香蕉剥去表皮,黏腻腻的,糊在掌心。
卫仁坐进棺材里,躺下来。棺椁升到祭台中央。
又一轮的念经祷告,祭舞,叩首,复又祈祷。
执一的声音古板僵直,像是一条永恒不变的线条,贯彻时空,在原世界扎根,链接了外世。
卫仁闭目躺着,却仿佛走了很远的路,腿部肌肉抽痛,胃部火辣辣地烧疼,像是不眠不休,一路赶到了异世界。
他本能地想蜷缩起来,金线柔和地制止他,烟雾漫上他的身体,几乎像在安慰。
疼痛令他稍稍回过神,他出神地望着金灿灿的天花。
呆板的诵经声隔着蒙蒙的雾,从右耳穿进来,从左耳溜出去。
九数的香火。九数的祭品。
……祭品。
神龛上的烛火燃过一半,执一虔诚地磕下最后一个响头,将精挑细选的,九十九年生长的,木灵根元婴身躯,献给神佛。
卫仁躺在链接的节点上,胃部火热的抽搐感,一直烧到了喉咙。
雾气摸着他的脸颊,他的思维像被推进雾里,连不成线。
一片朦胧中,他看见佛像摘下帷帽,悲悯庄严,唇边的红痣深似血泪,眼眸微垂,看向执一。
佛曰:我执,痛苦的根源。
执一重重叩首。
沧海桑田,四季流转,村落与城市、车马与霓虹、文明与荒芜,走马灯般在卫仁眼前闪烁一遍。
重重恍惚中,他看见佛像抚上佛珠,那顶帷帽,轻轻盖在了他脸上。
早先种下的火种,如春草遇了雨,破土而出。
他感觉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里,长满了绿芽,灵魂里的灰种子,一同旺盛地绿了。
慈悲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
重如大山。
佛曰:刹那便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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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用灵力要用光了。不能再拖了。
卫仁停止勉强的思考,点燃灵根。
砰。
地品木灵根瞬间爆裂开,炸毁了祭台。
他用着最后一丝意识,没有徒劳地攻击佛像,引向执一。
自躺上祭台,看到原世,他终于感受到了傀儡丝的联结。
血肉爆炸。
什么也看不清。
巨大的疼痛让他失神。
这种说不上来的新鲜的疼痛,活生生赤裸裸,带来刹那的空白。
在意识消失前,他终于摸到了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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