氧蝶

　　第二天清晨，许驿晟是被窗外异样的光线惊醒的。
　　平时这个时间，天光还是灰蒙蒙的，带着冬日清晨特有的冷寂。但今天，一种柔和、均匀的白光透过窗帘缝隙漫进来，无声地浸满了整个房间。
　　他坐起身，揉了揉因为前一晚纷乱心绪而略显沉滞的额角，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世界在一夜之间被悄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银白。
　　下雪了。
　　雪花不大，却下得耐心而绵密，无声地覆盖了屋顶、树梢、巷子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将目之所及的一切粗糙棱角都温柔地包裹、模糊，整个世界陷入一种静谧的、童话般的安宁之中。
　　空气冷冽而清新，吸进肺里带着雪特有的、干净的凉意。
　　许驿晟静静看了一会儿，窗玻璃上很快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在雾气上划过，指尖留下清晰的痕迹。他顿了顿，又慢慢写下一个字，笔画有些生疏，却清晰可辨——
　　诺。
　　写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快速抬手，用掌心胡乱地将那一片雾气连同那个字一起抹去，玻璃上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水痕。
　　他转过身，不再看窗外。
　　手机屏幕适时亮起，是周诺仪发来的消息，时间显示是几分钟前。
　　「外面下雪了！[图片]」
　　图片是从他家窗口拍的，角度有些歪，但能清晰地看到楼下花园的小径已经被雪浅浅覆盖，松树的枝桠托着一层蓬松的白，像撒了糖霜。
　　「难得啊，今年第一场雪。」
　　「你看到了吗？」
　　许驿晟盯着那行字和那张随手拍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照片，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回复：
　　「嗯，看到了。」
　　几乎是在他消息发出的下一秒，对面就显示“正在输入…”，然后新的消息跳了出来：
　　「这雪下得真安静，感觉世界都变慢了。」
　　「突然想弹琴，可惜要上学。」
　　「对了，昨天……谢谢你。」
　　谢谢？谢什么？许驿晟看着最后那条消息，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谢他带猫回来？还是谢林姐的茶？抑或是……谢他那段短暂却真实的陪伴？
　　他没追问，只是回了个简单的：
　　「不用。」
　　对面又“正在输入…”了好一会儿，最终只发来一个戴着毛线帽、围巾裹得只露出眼睛的卡通小猫表情，圆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看起来傻乎乎的。
　　许驿晟看着那个表情，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将手机放回口袋，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雪还在下，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细微声响。街道比平时安静许多，早起的人们步履匆匆，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
　　到教室时，里面已经热闹起来。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雾，有几个同学正在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图案和字句。
　　周诺仪已经到了，正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用手指在雾气氤氲的玻璃上认真画着什么。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衬得后颈的皮肤很白。阳光透过被雪映亮的天空和朦胧的玻璃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光边。
　　许驿晟的目光在他背影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走向自己的座位。
　　周诺仪似有所觉，转过身来。看到许驿晟，他眼睛一亮，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几步跨过来：“早啊，小……”他顿了顿，把后面那个昵称咽了回去，改成了更正式的，“许同学。看到雪了吗？”
　　“嗯。”许驿晟放下书包，目光扫过他被暖气烘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
　　“感觉怎么样？”周诺仪追问，语气里带着一种分享喜悦的期待。
　　许驿晟想了想，给出一个客观评价：“还行，不算大。”
　　“初雪嘛，要的就是这种细水长流的感觉。”周诺仪并不在意他的平淡，反而兴致勃勃，“据说初雪许愿很灵验的，你许愿了吗？”
　　“没有。”许驿晟拉开椅子坐下，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
　　“真没情调。”周诺仪啧了一声，也回到自己座位，但又忍不住转过身，手肘搭在许驿晟的桌沿上，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我许了。”
　　许驿晟抬眼看他，没说话，但眼神里透出询问。
　　周诺仪却卖起了关子，只是笑，眼睛弯成月牙：“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跟昨晚的星星有关。”
　　昨晚的星星，那个布满人造星辉的客厅，那首即兴流淌的吉他曲，还有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记忆的片段瞬间被点亮，带着温度和微光。
　　许驿晟的心跳，又不合时宜地漏了一拍。他垂下眼，翻出早读要用的书，语气维持着一贯的平静：“上课了。”
　　第一节课是语文，讲的是古诗词中的雪景。老师的声音平和地回荡在教室里，窗外雪落无声。
　　许驿晟的视线偶尔会飘向窗外，看那些细小的雪花不知疲倦地飘落，将世界一点一点染白。他也会用余光瞥见旁边的周诺仪。这家伙听课还算认真，但偶尔会走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书页边缘轻轻敲打，节奏很轻快，像在模拟某种旋律。
　　课间休息时，雪似乎下得更密了些。不少同学挤到走廊或窗边看雪，兴奋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周诺仪也拉着向楠跑到走廊，趴在栏杆上伸手去接雪花。细小的雪粒落在他掌心，瞬间化成一点微凉的水渍。他低头看着，侧脸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柔和。
　　许驿晟没有出去，只是坐在座位上，透过敞开的教室门，看着那个趴在栏杆上的身影。周诺仪不知道和向楠说了什么，两人都笑起来，周诺仪的笑容毫无阴霾，仿佛昨晚那个在星空下流露出些许脆弱和迷茫的少年只是许驿晟的错觉。
　　但许驿晟知道，那不是错觉。那些情绪真实地存在过，就像此刻覆盖大地的初雪，安静，却足以改变世界的面貌。
　　他看着周诺仪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教室，然后——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
　　周诺仪脸上的笑意未减，反而加深了些，朝他眨了眨眼，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隔着一段距离，教室里还有些嘈杂，许驿晟没看清。
　　但他猜，大概又是那句带着调侃的“小晟”，或者别的什么让他心跳失序的话。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摊开的书本，可那些铅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了。
　　初雪依旧安静地落着，覆盖万物，也悄然覆盖了某些正在冰层下萌动、挣扎、即将破土而出的东西。
　　这个雪天，似乎注定会发生些什么。
　　----------------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翻书的轻响。暖气很足，窗玻璃上的雾气更厚了。
　　许驿晟在做一套物理卷子，手边放着一个黑色的保温杯。他做题时很专注，眉宇间凝着一丝惯有的疏淡。
　　周诺仪做完手头的作业，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许驿晟的侧脸，然后落在他手边的保温杯上。
　　他早就注意到了，许驿晟似乎很依赖咖啡，那个黑色保温杯里总是飘出醇厚微苦的香气。
　　看许驿晟刚好停下笔，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周诺仪忍不住凑近了些，胳膊肘抵在两人桌子中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个杯子，压低声音，带着点孩子气的好奇：“喂，许学霸，”他小声说，语气里满是探究，“我一直特别好奇……你喝的咖啡，到底有多苦啊？”
　　他皱着鼻子，做出一个夸张的怕苦表情，但眼神里的好奇却是真的。
　　许驿晟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和问题弄得顿了一下，侧过头看他。
　　周诺仪凑得很近，近到他能看清对方纤长的睫毛和清澈瞳孔里映出的、一个小小的自己。
　　“就那样。”许驿晟收回目光，语气平淡，随手将保温杯往周诺仪那边推了推，“自己尝。”
　　他本意是让他倒一点在杯盖里尝尝。然而，就在他刚做完手头最后一道大题，放下笔，准备去拿杯盖的时候——他看见周诺仪已经动作自然、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地，直接拿起了他刚刚放下的黑色保温杯。
　　没有用杯盖，也没有任何犹豫。周诺仪微微仰起头，就着许驿晟刚才嘴唇触碰过的杯沿，轻轻喝了一口。
　　许驿晟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
　　他眼睁睁看着周诺仪的喉结因为吞咽而轻轻滚动了一下，看着那浅色的嘴唇贴在他熟悉的杯沿上，留下一点点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湿痕。
　　“噗通。”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松开，以完全失控的力道和速度，重重地撞向胸腔。
　　血液似乎全部涌向了头部和耳廓，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比任何一次体测跑完一千米都要剧烈、混乱。
　　太近了。
　　一种……超越了安全界限的亲密接触。带着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刚刚触碰过的地方……此刻，被另一个人，如此自然、毫无芥蒂地接纳了。
　　周诺仪咂咂嘴，眉头微蹙，老老实实地评价：“是挺苦的……但好像又有点回甘？”他抬起眼，看向许驿晟，想问问是什么品种的咖啡。然后，他愣住了。许驿晟的脸色……有点奇怪。不是生气，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周诺仪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近乎空白的怔忡，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了一层薄红，连脖颈都未能幸免。
　　下一秒，许驿晟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带得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在安静的自习教室里格外突兀。
　　好几道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许驿晟却完全顾不上那些目光。
　　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避开了周诺仪疑惑的视线，目光落在那个罪魁祸首般的保温杯上，声音干涩得不像他自己的：“剩下的……你都喝了吧。”
　　扔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快步走向教室后门，背影带着一种罕见的仓促和僵硬。
　　周诺仪完全懵了，拿着那个还有余温的保温杯，看着许驿晟几乎是夺门而出的背影，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直到旁边传来向楠压低的声音：“哇靠，班长，你把大佬怎么了？气跑了？”
　　周诺仪这才回过神，他低头看看杯子，又看看空荡荡的门口，一个不太靠谱但似乎是唯一合理的猜测冒了出来。
　　他撇了撇嘴，小声嘟囔，带着点无辜和了然：“搞什么嘛……原来你和笙笙一样，也有洁癖啊？”
　　这么一想，好像就说得通了。许驿晟大概是没想到他会直接对嘴喝，被“冒犯”到了，又不好意思直接说他，只好自己生闷气跑掉？
　　周诺仪有点歉疚，但又觉得许驿晟的反应好像有点太大了。他看着手里还剩大半杯的咖啡，犹豫了一下。
　　“他都说了‘剩下的你都喝了吧’……应该……不算继续冒犯吧？”他自言自语，像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确实苦，但苦之后，舌尖真的会泛起一丝很淡的醇香回甘。还挺特别的。
　　----------------
　　教室外的走廊尽头，洗手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被掬起，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
　　许驿晟撑着洗手台，低着头，水珠顺着他的湿漉漉的睫毛不断滴落。
　　许驿晟猛地睁开眼，镜子里的自己，眼神里是前所未见的混乱和一丝……仓惶。
　　冷水顺着发梢滴落，划过紧绷的下颌线，带来清醒的刺痛，却无法浇灭心底燎原的野火。
　　就在这一片冰冷与滚烫的交界处，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带着各种人的声音，嘈杂地挤进他的脑海——
　　课间，前排几个女生压低声音、带着兴奋的窃窃私语，断断续续飘进他当时戴着耳机的屏障：
　　“真的，你看见他就会忍不住笑……”
　　“他经过你身边的时候，心跳会变快……”
　　“总想找机会跟他说话，哪怕只是借支笔……”
　　“看不到的时候会想，他在干嘛……”
　　杨闵勉在某个午后，倚在讲台边，看着楼下打闹的学生，半是感慨半是玩笑地对魏泽源说：“这群小孩儿，嘴上不说，眼睛也会说出来，动作也会露出来。你看那谁，明明想靠近，偏要装作不在意，别扭得要死，可不可爱？”
　　还有更久以前，某个沉闷的下午，魏泽源在讲完一道极难的物理题后，看着台下或迷茫或恍然的脸，忽然没什么表情地插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声音平淡却带着某种穿透力：
　　“给你们一个没什么用的忠告。当你开始反复思考、反复怀疑自己是不是喜欢上某个人的时候——”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班。
　　“别想了，你就是喜欢上他了。理性试图分析感性，往往只是徒劳的确认。”
　　……
　　“别想了，你就是喜欢上他了。”
　　“你就是喜欢上他了。”
　　“喜欢上他了。”
　　魏泽源那平直冷静的声音，此刻在他脑海里无限放大，循环，像最终的审判锤，重重敲落。
　　许驿晟的呼吸骤然收紧，撑在洗手台边缘的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
　　不是。
　　不是这样的。
　　这只是……
　　只是因为太突然了。
　　只是因为不习惯。
　　只是因为周诺仪那个人……总是这样，毫无边界感，打扰别人还理所当然……
　　他试图在内心构筑堤坝，列出无数条否定的理由，用理智去扑杀那荒谬的结论。
　　可是，心底深处，有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冷漠地戳破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
　　——你什么时候，允许过别人这样“毫无边界感”地打扰你了？
　　——你什么时候，会因为别人的一个无意靠近，就心跳失控到需要逃到这里来？
　　——你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清晰地记住另一个人笑的弧度、眼睛里的光？
　　——你什么时候，开始期待手机里跳出那个人的消息，开始觉得周末太短，开始贪恋那片人造星空下的静谧，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在起雾的玻璃上写下那个字？
　　防线一层层剥落，露出最核心、他一直不敢直视的真相。
　　那份特殊的容忍，那些不由自主的注视，那些因他而起的烦躁与安宁，那些深夜独自回味的细微暖意……早就像无声渗透的水，漫过了他自己设定的、关于“同学”、“同桌”、甚至“朋友”的安全线。
　　早就过线了。
　　在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时候，那条线就已经形同虚设。
　　什么‘不能再进一步了’，都是自己骗自己。
　　那是……喜欢。
　　是会让他在对方靠近时心跳失序，在共享间接亲吻时头脑空白，在想到对方时心底泛起陌生柔软的……喜欢。
　　这个认知，像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开他混沌的思绪，也带来前所未有的茫然和一丝隐秘的战栗。
　　他喜欢周诺仪。
　　一个男生。
　　外面是初雪纯净的世界，教室里是周诺仪可能还在困惑他为何突然离开的无辜身影。
　　而他，站在冰冷的洗手间里，被迫面对自己内心刚刚被照亮的、汹涌澎湃的隐秘情感。
　　这份感情，来得猝不及防，不合时宜，却如此真实而猛烈。
　　他该怎么办？
　　继续用冷漠伪装，维持那摇摇欲坠的“正常”关系？
　　还是……
　　许驿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洗手间淡淡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气，再缓缓吐出。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意识到，就再也回不去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