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梦境

　　在沈星落即将回归的阴影与舆论风暴的双重高压下，林晚做出了一个让包括她最亲近的经纪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错愕的决定。

　　她主动联系了季然，明确表示，她决定接受她之前的提议，将如期出席东海艺术馆盛大的开幕预热酒会。

　　“你疯了？！林晚，你是不是被那些新闻气糊涂了？”电话那头，经纪人陈姐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担忧骤然拔高了八度，几乎刺破听筒，“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那些嗜血的媒体，那些不明真相的网友，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剥！你这时候主动走出去，出现在聚光灯下，不等于把自己当成一个活靶子，送到那些架好了长枪短炮的记者面前，任由他们当众扫射、凌迟吗？”

　　“如果我不去，躲起来，那就等于默认了他们的所有指控，坐实了那些肮脏的猜测。”林晚的语气却异乎寻常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而且，东海艺术馆的《梦境》项目，是我职业生涯至今最重要的作品，我绝不会因为这种卑劣的手段就轻言放弃。这场酒会，是项目启动的重要环节，也是我向所有人证明，我林晚，不会被打倒的最好机会。”

　　陈姐在那头沉默了许久，只能听到她沉重而无奈的呼吸声。最终，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妥协与担忧：“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会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安排好最强的安保团队，尽量在会场外挡住那些疯狂的记者。但是林晚，”她顿了顿，声音异常严肃，“你自己，一定要做好最充分的心理准备。那里面，未必就比外面安全。”

　　酒会当晚，林晚站在衣帽间巨大的落地镜前，没有选择任何能够彰显女性柔美或试图讨好视觉的礼服。她最终穿上了一件风格极致简约、剪裁却极致锐利的黑色单肩长裙。这条裙子出自“安特卫普六君子”之一的手笔，以其标志性的解构主义和不规则几何剪裁闻名。裙身的线条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刀锋，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冗余的褶皱或装饰，将她高挑清瘦的身形衬托得如同一把刚刚出鞘的、闪烁着冰冷寒光的传世名剑，充满了不容侵犯的疏离感与攻击性。

　　她没有佩戴任何闪耀的珠宝首饰，甚至连妆容都精简到了极致，几乎看不出粉底的痕迹，只强调了眉骨的轮廓和唇部一丝若有若无的哑光豆沙色，与她苍白的脸色形成微妙对比。她唯一为自己准备的“装饰”，是喷在颈侧和腕间的一款，尚未对世人公布、连名字都还未最终确定的香水。

　　那是《梦境》艰难孕育出的，第一个完整版本。

　　前调，是模拟自季然那清醒而充满挑战意味的、带着绿意与苦涩的佛手柑，如同一道划破混沌的闪电；中调，是萃取并重构了夏禾那野性难驯、带着尖锐生命力的野玫瑰，保留了它的刺与它的烈；基调，则融合了苏晴那包容温暖的安息香与楚瑶那深邃古老的沉香，营造出一种厚重而可靠的底蕴。

　　而在这所有层次分明、彼此制衡的气味背后，还极其巧妙地隐藏着一丝被稀释到极致的、若有若无的晚香玉尾韵。它不再是记忆中那喧宾夺主、充满诱惑与危险的主角，而是被彻底驯服、解构，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模糊的、仅仅用于增加整体复杂度的背景低音，一个被审视、被掌控的过往幽灵。

　　这瓶凝聚了她此刻所有复杂心绪与不屈意志的香水，就是她今晚无形的战袍，是她面对整个世界时，最沉默也最铿锵的宣言。

　　当林晚挽着季然的手臂，出现在酒会灯火辉煌的入口处时，几乎现场所有的闪光灯，都在刹那间如同被引爆的雷区，疯狂地闪烁起来，刺目的白光连成一片，几乎要将她们的身影吞噬。等候多时的记者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瞬间突破了安保人员勉强维持的界限，蜂拥而上，各种尖锐刻薄、直指隐私的问题，像密集的子弹般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试图击穿她冷静的外壳。

　　“林晚小姐！请问您对近期网络上关于您私生活的传闻作何回应？”
　　“您和季然总监一同出席，是否坐实了恋情传闻？”
　　“有爆料称您与多位女性保持暧昧关系，您承认吗？”
　　“沈星落小姐即将回国，这次爆料是否与她有关？”

　　季然带来的专业保镖和艺术馆的安保人员迅速反应，用身体组成一道移动的人墙，艰难地将她们护送往主会场内部。但那些充满恶意与窥探欲的声音，依旧像挥之不去的苍蝇，顽固地在耳边嗡嗡作响，试图钻入她的脑海。

　　季然能清晰地感觉到，挽着自己手臂的林晚，在那片声浪袭来的瞬间，身体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在她耳边冷静而坚定地低语：“别理会那些噪音。看着前方，挺直你的背。记住，今晚，你才是这里唯一的主角。”

　　林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瞬间盈满了季然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冷冽木质调的佛手柑气息，这味道在此刻竟奇异地带来了一丝令人安心的稳定感。她依言，缓缓地挺直了原本就优雅的背脊，下颌微抬，脸上迅速恢复了那种惯有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与平静，如同覆盖了一层薄冰的湖面。她与季然并肩，步伐稳定地，走进了那片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却也暗流汹涌的名利场中心。

　　酒会内部，柔和的光线流淌在每个人身上，悠扬的古典乐掩盖不了私语。几乎场内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赤裸的好奇以及一丝幸灾乐祸的不怀好意，聚焦在林晚身上。她感觉自己像被强行放置在解剖台上的稀有标本，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带着各种情绪的审视与议论。

　　但她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怯懦或退缩。她从容地从侍者托盘中端起一杯冒着细密气泡的香槟，姿态优雅地跟在季然身侧，与东海艺术馆的王馆长、几位重要的策展人从容寒暄，讨论着《梦境》项目的艺术理念。她的专业素养、冷静谈吐以及在巨大压力下依旧保持的强大气场，让许多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期待她失态出丑的人，都感到了几分意外和收敛。

　　然而，林晚深知，真正的危机，往往并非来自外部虎视眈眈的敌人，而是来自内部那看似牢固、实则脆弱的平衡被打破。

　　就在她与王馆长相谈甚欢，气氛看似融洽时，一个穿着质地柔软、款式清新的白色及膝连衣裙，看起来温婉无害、与周遭华丽氛围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影，端着一杯橙汁，脸上带着怯生生的、恰到好处的微笑，缓缓走了过来。

　　是周晓萌。

　　“林晚姐姐，”她声音轻柔地打了个招呼，仿佛怕惊扰了这场合，然后转向馆长和季然，礼貌地微微鞠躬，“王馆长，季总监，您们好。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是‘萌宠之家’宠物医院的负责人周晓萌，我们医院很荣幸能作为本次艺术馆开幕系列活动‘关爱流浪动物’公益项目的合作方参与进来。”

　　她的突然出现，让原本流畅的谈话氛围有了一瞬间微妙的凝滞。

　　季然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周晓萌，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的锐光。她当然清晰地记得这个几天前，提着那个印着猫咪图案的保温袋，出现在林晚公寓里的、看似纯良的“小姑娘”。

　　不等林晚开口回应这突如其来的局面，另一个更加清亮、带着一丝不羁沙哑的嗓音，如同不和谐的音符，蛮横地插了进来。

　　“哟，这么热闹的场合，怎么能少了我呢？”

　　只见夏禾，依旧是一身标志性的破洞牛仔裤、黑色皮夹克和马丁靴的打扮，在这满是高级定制礼服与西装革履的宴会厅里，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明显的涟漪。她手里甚至还端着一小碟精致的马卡龙，正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她的身后，跟着一位在国内雕塑界颇具声望、此刻却一脸无奈与纵容的老艺术家——她的导师。

　　“夏禾？你怎么会在这里？”林晚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痛袭来，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力。

　　“我老师非说我该来这种地方‘熏陶’一下，见见所谓的‘世面’呗。”夏禾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将最后一口马卡龙塞进嘴里，然后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在面色冰冷的季然和笑容僵硬的周晓萌身上迅速扫过。紧接着，她做出了一个极具冲击力和宣告意味的动作——她故意侧身，以一种近乎蛮横的亲昵姿态，挤到了林晚的另一侧，伸出手，紧紧地、带着占有欲地挽住了林晚空着的那只手臂，然后扬起下巴，对着林晚，语气带着一丝挑衅的亲昵说道：“老女人，你今天身上这味儿……可真是够复杂的。像打翻了调色盘。”

　　这一幕，无疑是在本就微妙的局势上，浇下了一桶滚烫的油。

　　季然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彻底沉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周身的气压瞬间降低。

　　周晓萌脸上那勉力维持的、温婉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受伤和难堪。

　　而周围那些一直密切关注着这边动态的宾客们，则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脸上露出了更加浓厚的、看好戏的玩味表情。传说中的、围绕着这位天才调香师的“情感漩涡”中的几位主角，竟然在现实中，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齐聚一堂，上演了一场无声的角力。

　　而最致命、最出乎意料的一击，却来自于那个始终未曾露面的人——苏晴。

　　她没有亲自出现在这场逐渐失控的闹剧中。但她的“缺席”，却以一种更加强势的方式，宣告了她无可替代的存在感。

　　艺术馆的王馆长，那位气质和蔼、鬓角微白的中年女士，在与林晚的寒暄告一段落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趣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随口说道：“对了，林小姐，说起来还真是巧。我们艺术馆附属图书馆的特聘顾问，苏晴苏老师，前几天来馆里开会时，还跟我提起过你呢，说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感情特别好。她本来今天也是计划要来的，但临出门前忽然说身体有些不适，只好遗憾缺席了。她还特意让我代她向你问好呢。”

　　馆长这番话，完全是出于善意和无心。然而，听在深知内情的季然、夏禾，尤其是林晚的耳中，却无异于一道毫无预兆、劈开夜空的惊雷！

　　它像一根最纤细也最锋利的无形之针，精准无比地，瞬间刺破了现场那张由嫉妒、猜疑、示威与不安共同编织成的、早已紧绷到极限的关系之网。

　　季然的目光，在听到“苏晴”名字的刹那，骤然变得锐利如淬火的刀锋，她倏地转向林晚，那眼神冰冷而充满了重新评估的审视，仿佛在说：“原来，在你那看似透明的关系网里，还藏着如此深厚、而我却一直被排除在外的‘发小’根基。”

　　夏禾紧紧挽着林晚手臂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指节泛白，显示出她内心骤然升起的、被隐瞒和被排除在核心圈外的强烈不安与占有欲。

　　而处于风暴正中心的林晚，则感觉浑身的血液，仿佛在馆长话音落下的瞬间，被彻底冻结，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几乎无法维持站立的姿态。

　　她耗费无数心血、试图在调香瓶中精心平衡、构筑的那个关乎所有人关系的脆弱生态系统，在这一刻，伴随着苏晴这个名字以“缺席的在场”方式被提及，彻底失控、崩塌了。

　　佛手柑那原本清醒锐利的气息，在嫉妒的催化下，变质成了刻薄与冰冷的算计；
　　野玫瑰那原本蓬勃炽热的生命力，在不安的躁动下，扭曲成了充满攻击性的挑衅；
　　香草那原本温暖甜美的抚慰，在卑微的讨好下，发酵成了令人不适的粘腻；
　　而那象征着根基与包容的安息香，此刻，却以这种“不在场”的疏离姿态，最有力地宣告了它的失望、它的退守，以及它那无法被轻易取代的、沉静而深远的分量。

　　这场看似华丽的盛宴之上，第一道真正的、深刻而无法弥合的裂痕，伴随着无声的巨响，悍然出现。

　　而就在这所有复杂关系都岌岌可危、濒临破碎的临界点上，宴会厅那奢华的入口处，忽然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剧烈的骚动与低呼。

　　伴随着一阵独特而富有侵略性的、混合着馥郁花香与动物性魅惑的香气先一步飘入，一个身着正红色深V曳地长裙、身姿摇曳如同烈焰玫瑰的女人，在数位助理与保镖的簇拥下，如同真正的主角驾临般，缓缓地、极具舞台感地，步入了宴会厅。

　　她海藻般的浓密长发慵懒地披散在肩头，唇上是与之礼服同色的、饱满而鲜艳的正红，脸上挂着完美到无懈可击的、仿佛经过精密计算的优雅笑容。

　　是沈星落。

　　她回来了。带着晚香玉那标志性的、馥郁甜美却又暗藏危险与堕落的浓郁香气，精准地、从容地，回到了这场由她亲手在幕后点燃导火索的、混乱而盛大的宴会。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追踪器，带着一丝玩味与势在必得，穿透了拥挤喧闹的人群，无视了所有投向她的或惊艳或探究的目光，精准地、牢牢地，瞬间锁定了那个被不同女人与复杂情感包围在中心的、穿着黑色长裙的身影——

　　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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