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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轧
“娘娘,不好了!”李嬅容的贴身侍婢晓星灼跌撞着冲进银灯殿,掀帘时险些绊倒。
李嬅容闻言缓缓抬眸,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慵懒的威严,“何事惊慌,失了规矩。”
星灼瞥向另一侧的裴阆,锦衣华服的少正专注烹茶,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对周遭动静浑然不觉。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是……戎备寺那边,传来消息说……”
“说吧,阆儿不是外人。”李嬅容接过裴阆递来的茶盏,指尖摩挲着冰裂纹釉面,浅啜一口后淡淡补充,“本宫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最是沉稳,省心得很。”
她心中自有算盘:既然自己的挚友将她的孩子托付给自己,那她为何不顺理成章地把裴阆培养成为李家的一臂之力,待将他父亲手下的密勿署攥在手中,往后宫中再无人能掣肘她。
裴阆握着茶盏的手微顿,抬眸时神色平静无波,“容娘娘,时辰不早了,我该去寻任先生背书,先行告退。”
说罢屈膝行礼,转身离去的脚步轻快,仿佛急于逃离这殿中凝滞的空气。
那些世家倾轧、宫廷算计,他向来听之厌之,他不过宫中恃宠而骄的外姓宗亲,守好他作为母亲遗物的本分、安稳度日便罢,何必卷入这滔天漩涡。
背书不是托词,裴阆确是去寻任万重的。裴阆刚踏入书院,冷厉斥责声便撞入耳膜,任万重立于廊下,面色沉如寒铁,怒视阶前的施恩齐。
“‘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后句何在?竟连书都背不下来了!”
施恩齐垂首立着,青白色的面庞毫无血色,闻言讷讷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完整字句。
任万重眉峰紧蹙,指节叩得案几轻响,恨道:“你今日心神俱散,魂不守舍,心思到底飘向何方?便是裴阆那般醉心玩乐、不思进取的性子,也能说得出‘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话音未落,施恩齐身子猛地一颤,觳觫战栗,喉间涌上一阵腥痒,骤然俯身剧咳起来,双肩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恩齐!”裴阆惊觉不对,往日他虽常发病,却从未如此严重。
他顾不得尊师礼数,脚步一错便掠过任万重,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身影,掌心触到他后背一片冰凉,急声问:“你的药呢?快拿出来!”
指尖在施恩齐袖中慌乱摸索,终于触到一个冰凉的瓷瓶,倒出几粒褐色药丸,撬开他发颤的牙关送进去,又顺了顺他的脊背。半晌,施恩齐的咳嗽才渐渐平息,气息微弱如丝。
任万重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深深叹了口气,终是敛了威严,语气疏离却难掩一丝松动:“罢了,你且回去养病,课业暂免,不必再来学堂背书。”
裴阆本想开口说些什么斡旋的俏皮话,缓和这紧绷的师生关系,对上施恩齐那双空洞的眼,到了嘴边的话终究咽了回去。
施恩齐轻轻挣开他的搀扶,指尖扶住冰凉的廊柱,缓缓站直身子,步履虚浮,背影萧索。心口悸动感未平,似有寒丝缠绕,一路牵扯着钝痛,挥之不去。
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他何尝不知。
可养母亲手下在他身上的毒,又算什么?
他一身察察之躯,为何偏要受这寒蚀蠹汶汶之污?
今日午时,偏殿内寂静无声,施恩齐独自对着一桌微凉的膳食,玉箸未动半分。忽而殿门轻启,一名白衣女子缓步走来,轻纱覆面,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那是往日母妃陪他用膳时的位置。
施恩齐眉峰一蹙,稚嫩的嗓音带着天家与生俱来的威严,却难掩一丝久病成疴沙哑:“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鸿珑殿!”
女子抬眸望他,目光似能穿透人心,语气平静无波:“三殿下,不觉近些年来缠身的风寒,染得太过蹊跷吗?”
施恩齐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我一人也吃不完,你陪我用些午膳罢。”料想她身上定藏着秘密,施恩齐倒好奇她究竟是宫中哪位人物。
“三殿下倒是机敏。”女子轻笑一声,“可惜妾已用过了,殿下美意,白徵心领。”
“白徵。”施恩齐低声重复一遍,搜遍记忆,父皇的三宫六院里,从未有过这号人物。他抬眸,语气冷了几分,“既然你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何必绕弯子?径直切入正题便是,我与你多言亦是徒劳。”
“前些时日,宫中有位娘娘来找我寻了一种毒。”她见施恩齐的神色警惕,敛了笑意,话音一顿,“三殿下放心,不过是让人痛苦一阵子的寻常毒药,不会致命。”
“我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纵知晓真相,又能向谁倾诉?”施恩齐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三殿下是个明白人。”她话锋一转,似乎带着些惋惜,“只是那毒被悄悄换了,换成了寒蚀蠹。”
“你说什么!”
施恩齐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玉箸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顺着光洁的石阶滚了下去,磕在墙角,裂成数瓣,恨不得碎作粉齑。
寒蚀蠹,三绝之首,毒发如寒虫蠹骨,钻心入髓,无药可解。症随心动,绪乱则毒烈,绪平亦难缓其势。古往今来,中此毒者,心脉尽毁,郁郁而终,绝无生机。
白徵见他失魂落魄,纱外双眸微漾,掠过一丝不忍,缓声道:“今日前来,一为请罪于殿下,二为告知下毒之人。后续如何处置,全凭殿下心意。”
“你且说来。”施恩齐死死咬着下唇,逼自己维持最后的平静,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发颤。
白徵站起身,衣袂轻扬,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深宫里,有人为自保,有人为储位,总会做出些阴私勾当……”
冬日暖阳从窗棂斜斜洒下,落在施恩齐身上,明明该是暖意融融,他却只觉彻骨寒凉,僵立原地魂不守舍,耳畔嗡嗡作响,脑中一片混沌。
兄长施恩颂。此人向来厌恶自己,纵是不悦,也只会拳脚相加,那被朱家惯出来的胸无城府性子,定然想不出这般阴毒的计策。
李贵妃李嬅容,膝下二皇子施恩祐虽优柔寡断,却是笔下生风,又抚养着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外甥靖远世子。她兄长李峥手握北疆十三州兵权,贵妃在宫中自然是风光无限。无论二皇子争储还是贵妃自保,都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无干。
最后,仅剩的一个名字宛若如钝刀剜着他的心口,直至血肉模糊。
敬重的母妃万俟聿,自诞下施翾飞独女施恩窈,待他便不似从前。五年前他染风寒,她一碗甜汤药下肚,他自此病痛缠身,再无康健之日;而此前夜夜哭闹、惊悸频发的施恩窈,却骤然安静,顽疾尽消,好像她的苦楚,尽数移到了自己身上。
他猛地摇头,他不愿相信,可这就是真相。是他视若亲母之人,亲手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施恩齐的脑海中不断重演着午时得知真相的锥心之痛。表兄裴阆待他极好,师长任万重授他礼教,他满心欲诉,却被天家最后一丝体面缚住,只能缄口忍痛,默默离去,将所有苦楚藏进心底。
“若安安还在,该与恩齐这般年纪了。”任万重望着施恩齐倔强离去的单薄背影,幽幽一声长叹,眼底翻涌着难掩的怅惘。
“先生,您……”裴阆欲言又止,想说他对施恩齐太过苛刻,却被任万重冷冷截断。
“他不过十一岁,身子竟孱弱至此。”裴阆从任万重眼中,捕捉到一丝近乎本能的心疼,那分明是近乎血脉相连的疼惜,浓得化不开,仿佛将对夭折女儿的遗憾,都倾注在了施恩齐身上。
裴阆亦有耳闻,任万重发妻早亡,留有一女,取名绥安,可惜绥安未久,三岁夭亡。
任万重早年凭一身惊世文才,从寒门脱颖而出,被陛下施翾飞拔擢为荐贤寺卿。女儿离世后,他整个人都垮了。陛下念其孤苦,便将与绥安年纪相仿的施恩齐和裴阆托付给他,还封了太傅的尊位,让他教导二人读书习字,聊以慰藉。
“你定是不解,为何我偏对他这般苛责。”任万重缓缓开口,目光悠远,“大皇子不学无术,二皇子优柔寡断,满宫之中,唯有恩齐具储君之姿。奈何这孩子心思深沉、藏得太多,我若不逼他几分,只怕他一念之差,便走了歪路啊。”
银灯殿这边,同样有人因裴阆恰到好处的不知进退而颇有微词。
“娘娘,他……”星灼话到嘴边,眼底掠过一丝愤愤,暗恼裴阆偏在此时不识好歹。
“罢了,他年纪尚小,日后自会明白——他该效忠的,从来都是阿祐,是我们李家骨血。”李嬅容语气淡淡,眼底却闪过一丝狠厉。
“李将军加急密信,北疆十三州局势失控,大宴怕是要和苍国开仗了。”
“什么!”战争一词,砸得李嬅容心头一震。东宴国鼎立九域之首百余年,国泰民安,战火早已是遥远的传说,此刻骤然提及,竟让她有些恍惚。
“戎备寺那边探得,陛下已在密勿署点齐人马,今日亲率京畿卫往马场练兵去了,似是决意御驾亲征。”
“陛下竟要亲征?何时动身?”
“过完除夕,便启程。”
李嬅容望向窗外,冬月已至,会都却暖得反常,连一片雪都未曾飘落。掐指一算,距除夕不过二十余日。
她缓缓收回目光,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彻骨寒意:“是该变天了。”
会都,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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