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们的恨是荆棘鸟

作者:十五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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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勘不破(三)


      剥开徐知微的厚重棉服,将衣领褪至肩头,我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徐知微的身上裹着一圈纱布,手艺粗糙潦草,显然是自己包的。

      比这更扎眼的,是一片惊心触目的疮疤。她白玉一般的身子上,布满了淤青擦伤,好似刚刚在炮火里滚过,几乎见不到完整的皮肉。
      我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发抖,难以想象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苦楚。

      继续解开纱布,最长的是一道刀伤,横亘在她的右肩上。疤痕狰狞地向两侧蜿蜒着,有我半只手掌那么长。
      伤口处的缝线歪歪斜斜,呈现出一个异样的隆起,黄色带着带血丝的渗液往外流出。
      不晓得为什么,我的心好像跟着这些伤口一起,胡乱地揪成了一块。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更严重的是她的后背。我继续揭开纱布,却发现余下的一部分,已经和她血肉相接,胡乱地黏在一起。
      我停住手,怔愣着看向纱布。纱布是污浊的褐色,散发出难闻的药味,想来徐知微手不能及、眼不能见,只能草草洒点药粉了事。

      她是怎么以这种姿态撑到现在的?
      这个傻女人,身体都腐朽成这样,还在那里跟我又亲又抱,实在是烧得昏了头了。

      一时间心乱如麻,我的脑海里一阵嗡鸣,好似又成百上千的蚊子在叫。
      我没敢再搬动徐知微,又不想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能反复地去拿抹布,擦拭她的脸颊、脖颈,以及肩膀上仅剩的几块好肉。

      热抹布在她脸上反复拂过,带来转瞬即逝的热气。徐知微下意识地蹭蹭我的手掌,小声哼唧。
      我晓得她其实不需要这些多余的动作。但是我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能使得自己安心。

      莫名地,我有些心慌意乱。
      我把头低下去,耳朵凑在不断说着什么的徐知微的面前,她说了很多遍,话语含糊不清。

      我默默听了很久,终于,我听清楚了。
      她说:“子衿,不怕了,不怕……”
      我在心底冷笑。嘁,我才没有害怕。

      她又说:“子衿,我们有钱啦。”
      这句话真傻气,叫我想要发笑。

      我脱下外衣,也跟着翻上床去,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揽住她的肩膀。
      这时我才发觉,我的身体震颤着,衣服的布料之间上下摩挲,声音如窸窸窣窣地小鼠。
      我默了默,和她躺在一起,像她唱过很多次的那样,嘴里轻哼:“月亮月亮巴巴,里头一个妈妈……”

      洋人大夫终于到了,一个身着白大褂的金发蓝眼女人,手上提着一个大医药箱,身后还跟着助手。
      我亲眼看着她将绷带分开,露出血肉模糊的筋肉。一个深可见骨的口子扎在那里,皮肉翻卷泛白,已经发炎溃烂。

      怒意在胸腔里翻涌,烧得我眼睛通红。我咬紧牙关,身体被恨意支配,下意识攥紧拳头。
      徐知微真是下贱,好好的书不读了,要跑出去挣快钱,做掉脑袋的勾当。

      我还以为她多有能耐,跑这么一趟,花了三个月之久,差点没把半条命给奔进去,就为了薄薄的一沓美元。
      她这么蠢,就差没让人把自己给砍死!

      她这样子做,能够奔得什么?还不若做一个教书先生来得安定体面。
      她又不差钱,书也读得顺风顺水,居然眼皮子这么目光短浅,我打心底里瞧不起她。
      再说了,她现在这样,对得起清铃吗?

      大夫问我:“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她受伤有多久?”
      我摇摇头,回:“不知道。”

      我只晓得她是这三个月里头受的伤,至于具体是哪一天,并不清楚。
      她离开的这三个月,是我生命里的一段空白。

      之后大夫又问了几个问题,诸如此前做的是什么工作,去了哪里,饮食状况如何,有没有过敏史一类的。
      我自然是一概不知,她都走了那么久了!

      大夫问到最后,语气有些严厉地问我:“你怎么什么都不晓得?”
      “我凭什么要晓得!”一股无名火在我的心头升起,叫我下意识反问。其实这股子火早就烧在那里,只是不晓得该对谁发泻才好。

      我还想要告诉大夫,说这不怪我,我又没跟她呆在一起。是她丢下我,一声不吭地写了封书信,自顾自地走了三个月,又像丧家之犬一样地跑回来。
      是她害自己濒临绝境,弄得浑身是伤,以这样一副狼狈姿态走出来。

      大夫却已经拿着工具弯下腰去,开始清理伤口。助手伸出右臂,匆匆忙忙将我往外面引——她得的是败血症,情况紧急,来不及送去医院,她们即将就地开展手术。
      我的眼前一黑,这完全就是临终通知。在这个年代,人们因败血症而死的概率高达八成。
      至少在我们身边,老门西的工人家庭里,这就是不治之症。能够从败血症手上活下去的人,才是少数。

      我还想问问情况,看着那助手火急火燎的脸,却怕连这句话也耽误了她们,只能讷讷地拄着拐杖,走出屋外。
      无所谓脏不脏,体不体面,我靠着房门坐下,等待结果。

      扑面而来的冷风让我清醒了一些,其实刚刚的事,大夫没有错,她只是在做基本的事前了解。
      徐知微没有错,她只是一个在床上挺尸的病人。
      我自然更没有错,今日要不是我及时出现,她的脑袋还不知道在哪里搁呢。

      可是我依然感到愤怒,这种愤怒大约是源自于我的无能。
      我恨自己没有办法看顾好徐知微她,让她乖乖地待在屋里,哪都不要去。她应该安心去做她的女学生,女作家,女老师。

      她本来就应该这样做的,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向每一个普通人一样按部就班的,过完自己的一生。
      谁让她去做那档子勾当?

      可是这其实不怪我,我管不住她。我本来就没有义务要去她,也没有资格管她要去哪里。
      我又不是她的主人。

      所以说来说去,都怪徐知微是个蠢货,连这么一点简单的事都做不好,把自己害得遍体鳞伤。
      是了,徐知微就是这样一个蠢货,一个害人精。她这种人,无论去哪儿,无论对谁来说,都只是一个拖累。

      她这种人,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只要沾染上她,没有人能获得半点好。
      光是看今天,我不就被她给毁了名声么?
      在她欠我的桩桩件件之上,徐知微的恶名又多了一个。

      我想徐知微应该要管好自己,夹紧尾巴老实做人。她已经把我给害成了这样,理应守在我的身边赎罪。
      也只有我,愿意给她处理后续。

      想到这里,我的心中陡然升腾起一阵灵光。果真是拨云见雾,柳暗花明。
      既然徐知微是这样子一个蠢货,她又没脑子,又对我言听计从,我为什么不能管住她?

      像她这种人,要是放到别的地方去,只会害了别人害了自己。我这是在帮她,也是在造福社会。
      徐知微有什么资格为自己做主?她做自己的主,只会像现在一样,无缘无故的死在码头上,连脑袋都掉了一地。

      她已经毁了我的人生,而我却以德报怨,救了她的性命,她合该终生终世做我的奴仆。
      我只觉念头通达,今日之后,倘若徐知微能活,就应当活在我的羽翼之下。

      她愿意,我就以好意来笼络她。就算她不愿意,只要我够有钱有权,自然能将她放在我身边。
      无论她怎么想,就算是死,她也绝对逃不脱我。思维念及此处,我顿了顿,倘若徐知微现在就死了呢?

      腊月的冷风扑面而来,让我不住地打着寒颤。
      这时我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徐知微可能会死。我一直以为徐知微是不会死的,不知怎的,我就是这样觉得。
      大抵也是因为,我不能想象一个没有徐知微的世界。

      我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心肝儿跟着颤抖。我下意识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念头,徐知微会死吗?
      我甚至不知道,没有徐知微的肖子衿,还能算作是肖子衿吗?

      我想,她死了,我就跟着一起死去。
      唯有恨她,我才能保持自我。否则,我宁愿变成一具尸体,抑或是一具没有情感的骷髅,绝没有半点做自己的勇气。
      毕竟活着或者死去,都要比清醒地活着更加轻松。

      这时,我再一次不由自主的发着抖。我胡乱地就走了出来,身上自然没有披外衣,何况腿间就一条呢子裤,连最外面的衬裙也在里头。
      我的身体止不住地瑟缩,只能弯下腰倚着墙面,努力往屋檐下蜷缩,希冀能汲取一丝温暖。
      寒冷让我的牙关止不住地打战,我告诉自己的身体,现在不是再回去的时候。徐知微还在接受清创,她们需要一个无菌环境。

      我当然可以到别处去待着,可是我放不下心。一墙之隔,徐知微生死未卜,我怎么能安然自若。
      我的心砰砰乱跳,头晕目眩感愈发强烈,头脑像发电报似的嗡鸣。
      她会死么?

      我的牙齿咬住下唇,恨不得将唇肉咬碎。徐知微这个贱人,她欠了我那么多,怎么敢在这里死掉?
      我就是她的冤亲债主,她毁了我的腿,我的名声,却连最基础的那一点点都没有偿还,她有什么资格死在这里?

      牙齿更加用力的刻进下唇,我将耳朵附在门面上,用心去听,却什么都听不见。
      我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咚吵得我心烦意乱。每一秒都是那么漫长,活像是过了几个时辰。
      在这漫长而无用的时间里,我守住她,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我一个呼吸惊动了她,一不小心,就这样阴阳两隔。

      泪水不中用地自眼角滑落,很快被寒风冻成了坚冰。我不肯再想她会不会还能活着,所谓祸害遗千年,像她这种人,怎么可能会不活着?
      她必须要活着。

      不晓得过去了多久,寒冷让我打了一个哈欠,身体不住地瑟缩。我晃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却依旧有些魂不守舍。
      我用力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强迫自己维持意志。

      我的身体摇摇欲坠,几欲昏厥,但是徐知微的性命吊在我的眼前,我绝不会睡着。
      很久很久以后,房门被打开来,助手匆匆朝我喊道:“去叫汽车!病人的病情稳定下来了,我们转仁济医院。”

      我顿时清醒过来,僵硬的手脚好似一下子生出血流,脉动起我的心脏。我好似一下子获得了无限力气,拄着拐往外走。

      那天,我叫了四次汽车。
      第一次是去找徐知微,第二次是为了救她回家,第三次是送她去医院,第四次,载着我前往了唐家。
      在我看来,这四次,还有往后的无数次,都跟她息息相关。

      搭载着徐知微和医生的汽车自我身侧驶过,正在倒退。我侧过脸,眺望向远方,街景在我们眼前如流水一般划过。
      我们的轨迹交错,呼啸着行驶向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并不担心徐知微的安危,一来她已经好转了,二来我已经给了足够的法币,能够聘请一个照顾她全程的护工。
      我当然也想陪她,看她露出一个傻里傻气的幸福微笑。但是,这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我要她永远安安全全地蹦跳在我的掌心里。

      如今想来,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我们的误会,大抵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当然,我也要为自己辩解。
      我又没读过书,也没有文化。我哪里能知道,所谓的病情稳定下来,是不会马上死?

      也就是说,徐知微可能死在一小时后,一炷香后,抑或干脆就是等会。
      若我知道是这样,那我绝对不会走。放下她,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一个人往鬼门关去。

      当然,有时我也会反问自己。那当真是误会吗?
      倘若是后来的我,能舍得她一个人,在这种境况下,独自地躺在医院里么?

      可惜,一切过错都已经化成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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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勘不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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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天前 来自:浙江
    隔日更!12.5已更新!二人关系重大进展!
    12.10号编:半夜码字车速飞起,开始许愿不要被锁。(供奉苹果)
    *
    顺便推推预收《又被坏女人给玩弄了》
    逗你玩恶劣年上x微自闭哭包年下。(划掉)
    温柔可靠年上x傲娇倔强年下。
    年龄差六岁,养成,治愈系双向救赎。
    作者加精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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