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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太安·月牙儿
水蜘蛛最远只能将他们送到迷雾大洋的平静带尽头,不过,幸好因着爱忒弥斯的寒潮未散,如今多数船只都借由平静带穿行,约莫等了一天多的时间,月牙儿和克里斯就等到了一艘运载香料和烟草的小型商船,克里斯付了足够的珠币,商船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凤羽大陆最大的港口“太安”,这是一座从雨林和灌木中生长出来的热带都城,整个城市遍布高大的凤凰木,层层叠叠的树冠如盖,参差错落的枝干遒劲,肆意伸展,大片大片的羽状复叶交织成浓密的绿云,几乎遮蔽了所有洒落的银光。
月牙儿来到的这个时令正值花期,空气里满是馥郁的花蜜香气,一树树炽烈的红色凤凰花如火如荼地盛放,像泼天的油彩,灼灼其华,几乎将整座城的天际线点燃,火焰般的花树深处,时常可见拖着长长华丽尾羽的火红色凤鸟高鸣着穿梭嬉戏,与城里的热络喧嚣混合一体,形成了太安独特的背景音,月牙儿有时抬头,甚至会恍惚间分不清究竟哪些是花,哪些是鸟。
离开了迷雾笼罩的大海,从颠簸的商船上下来,一下子来到这个鸟语花香的小城,月牙儿一时间只感到很不适应,她一身的尘土和疲惫,头发毛躁地贴在汗湿的脖颈,蓝色的工装裤沾满干掉的深色泥巴,白色的上衣早已染成了灰色,克里斯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脸色很差,肩膀的伤口虽然褪了毒、经过了简单的包扎,但这一路的奔波跋涉显然影响了伤口的恢复,他走得很慢,尽量不让过大的动作幅度牵扯肩膀,月牙儿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穿过熙攘的、充满各种口音和叫卖声的热闹街市,凤羽当地人大多是健康的蜜色皮肤,衣着鲜艳而随意,很多年轻的太安姑娘穿着露出半个胸脯的红色抹胸和水波般的白色长裙,她们的笑声也格外奔放,显得异常热辣美丽,这街道上的一切都与月牙儿和克里斯的狼狈格格不入,他俩一身泥泞的走在这里,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好在有克里斯陪着她,克里斯凭着记忆,带着月牙儿绕过许多被攀缘藤蔓缠绕的建筑楼群,在一片相对安静的住宅区里,找到了一家小小的神谕会务所,这间会务所明显带有凤羽大陆的特色,内饰以原木和宽大的凤凰树叶片为主,细节处点缀着一些鲜艳的红色凤凰花,就连大门口悬挂的金虎图腾也似乎被这里醉人的暖风熏得极其温驯慵懒。
坐在窗口的执事教士一眼便认出克里斯,那人几乎是小跑着迎出来的,“泰格瑞斯先生!您这是……” 教士的目光扫过克里斯和月牙儿,一脸疑惑地看了看他的伤口。
“遇到了点意外,” 克里斯的声音很累,“我们的晶片需要更新,另外,请立刻帮我安排一位治疗师。” 他言简意赅。
“好的!马上为您安排!” 教士忙不迭地应声,立刻吩咐了手下的小□□去请治疗师,他本人则引领着克里斯和月牙儿来到办公台前。
更新的手续很快,经过水晶矿的激活,那枚储存着身份信息的小小晶片重新闪烁起光芒,被再次装入手表里,晶片激活的一霎那,月牙儿的个人终端瞬间涌入无数信息,她粗略看去,发现其中多数都来自小寒:
“月牙儿你怎么样?!你和克里斯在一起吗?”
“老天爷!那些怪物突然就散了,你们不见了!”
“我们找不到黑月之心,坐标全是乱的!”
“月牙儿你在哪里啊?船绕了三天了,一片迷雾!什么都找不到!”
“收到信息快回我啊!我急死了!”
“第五天了,月牙儿你还活着吗?我害怕……”
“司徒脸色好难看,白岳一直在算数据,算不出来!”
“我们试了所有办法……半个月了,能源消耗太大,补给不够……”
“月牙儿!如果你能看到,一定要联系我们,一定要报平安!”
“我们必须回福洛斯了,月牙儿,你还能回来吗?”
“月牙儿,我想你了,你快回来啊……”
最后几条信息的时间,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联想到之前镜海的时间诡叙,大概黑月之心也有着和外界不一样的时间流吧,月牙儿心想,信息一条条看去,想到小寒在那艘无助的船上,一遍遍对着个人终端喊她的名字,月牙儿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红了,“我必须赶快联系小寒!” 月牙儿抬头看向克里斯,“还好他们没事,水蜘蛛在我落水后就散了,但他们找不到我们,在大海里兜转了很久,没办法只能先回福洛斯了。”
月牙儿说着,手指颤抖着点向通讯录里小寒的名字,迫不及待地输入信息,然后发送,信息在屏幕里转了几圈,弹出“发送失败”的灰色提示,“怎么回事?” 月牙儿急了,又试了几次,结果依旧失败。
“凤羽大陆没有稳定的水晶矿塔,咱们这种外来的个人终端在这里很受限制,不然,还是寄封信吧?” 克里斯建议道。
“寄!现在就寄!” 月牙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执事教士为月牙儿拿来了纸和羽毛笔,月牙儿将她和克里斯在黑月之心的种种经历简短地写了出来,尽管她有千言万语想和小寒说,但信纸空间毕竟有限,最终还是以“报平安”为主,信写完后,月牙儿折好放进信封,郑重地交给教士,“您放心,明天一早我就通过神谕会的信务系统把信寄走,大概有个两周也就到了。” 教士很认真地说。月牙儿点头道谢,她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似乎稍稍落下了一些。
“咚咚咚……” 一阵轻巧的敲门声,月牙儿回头一看,一位身材丰满的中年女士站在会务所门口,她身穿银白色的神谕教袍,手提一只医疗箱,看来是治疗师到了,女治疗师很利落地在会客室内隔出了一个简易诊疗间,她小心地剪开克里斯肩头临时包扎的叶条,用棉球吸饱抗菌药水,仔细地清理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口,有些伤口因为汗液和海水的刺激,边缘已有些发白肿胀,内里有隐隐发炎的迹象,药水触及绽开的皮肉,克里斯蹙紧了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儿,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倒是月牙儿站在一旁,心如刀绞,看着他的伤口,她心里比他更痛。
诊疗室内弥漫着药水的清洁气味,治疗师为克里斯重新上药、包扎,然后开了将近一周的口服药剂,治疗师一一介绍着药片的服用方法,语气严肃:“泰格瑞斯先生,这些强效的抗菌和抗炎药片,一天一次,您一定要坚持服用一周,外用的药膏需要每天换两次,您的伤口有多处撕裂,虽然不算特别深,但已有感染的迹象,任何长途旅行和剧烈活动都会影响恢复,我建议您最好在太安多停留一段时间,太安的温泉有促进伤口愈合的作用,您可以每天浸泡一银时,等伤口完全康复后再考虑下一步行程。”
月牙儿站在一旁,听得无比认真,治疗师的话音刚落,她便忍不住连连点头,克里斯侧过头,一看见月牙儿一脸关切的神色,他不自觉笑了,那因奔波而略显憔悴的声音突然轻松了下来,他对治疗师点了点头:“好的,依您所言,我们会在太安休息一段时间,谢谢。”
待一切手续办妥,两人正要离开这处会务所,一位年长些的教士正巧从门外进来,一见到克里斯,他顿时一脸惊讶:“哎呀,泰格瑞斯先生!真是巧遇,上次见到您,恐怕还是半年多前您途径太安的时候吧?” 他随即注意到克里斯身旁的月牙儿,看到克里斯握着月牙儿的手,还有月牙儿身上披着的那件明显属于克里斯的宽大外套,他会意地笑了起来,语气带着由衷的感叹,“这位一定就是您一直在找的那位姑娘吧?哦不对,是未婚妻,您瞧我这记性,还好皇天不负苦心人,恭喜您终于得偿所愿了!”
克里斯闻言,先是微微一怔,紧接着,一种满是欣慰的温柔情愫在他湛蓝的眼睛里缓缓漾开,他紧紧握了一下月牙儿的手,对那位教士笑着说:“是的,多谢您之前的帮助,还好,我总算找到她了。” 接着又寒暄了几句,克里斯才带着月牙儿和老教士道别,告辞离开,走入太安城温热的午后绿荫。
克里斯虽肩伤未愈,步履却显然轻快了起来,他带着月牙儿穿过街角,行于笑语喧哗的市集之间,大多数人都身着艳丽的棉麻衣衫,女子多露肩赤足,一阵阵蜜糖与花香纠缠的暖风拂面而过,与方才会务所中的清冷气息截然两界,他们走了不多时,喧嚷渐次褪去,眼前的景致清幽起来,他们沿着一条以凤凰木落花铺就的小径徐行,直至一片依坡而建的木屋群映入眼帘,克里斯告诉月牙儿,这里便是太安最负盛名的度假旅店“凤栖木”。
和“栖霞云居”一样,“凤栖木”同样是望舒财团名下的酒店,但不同的是,凤栖木并非传统的高楼广厦,而是巧妙地隐匿于繁茂的凤凰花树之中,一座座独立的高脚小木屋如鸟巢般错落有致地散布林间,彼此依靠蜿蜒的木栈道一一相连,每一座小木屋都拥有绝对的私密性,屋顶覆盖着羽毛般的干燥叶片,四周布满色泽艳丽的热带花卉和潺潺流动的引水竹渠,站在木屋二楼的高台上,便可以透过花树枝叶,望见远处澄澈的粼粼海面。
木屋内的空间比月牙儿想象中更为宽敞,所有的家具陈设几乎全是凤凰木或藤竹制品,样式简洁古朴,深褐色的木纹地板,光着脚踩上去温润微凉,一张宽大的浅色木床摆在卧室的正中央,挂着轻柔的白色纱幔,凉爽的丝质寝具充满热带风情,窗子开得极大,空气中漂浮着若有似无的蜜香,月牙儿走到窗边,一束触手可及的枝桠缀满沉甸甸的红色花朵,几乎要探进窗来,染得一室皆红。
晚餐是几样清淡的蔬果小菜和新鲜的米糕,由侍应生直接送入房内,吃过晚餐,月牙儿帮克里斯重新上了药,他的伤口在妥善的处理后看起来比早些时候好了不少,两人肩并肩坐在窗前的沙发软榻上,室内暖黄色的灯光里,一时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窗外的各色灯火在凤凰花木之中闪烁,与疏朗的黑色雾气相互交织,远处有袅袅的鼓乐声和欢歌笑语遥遥传来,似乎正在举行什么灯会或庆典,晃动的火把红光不时透过窗棂,在房间内投下短暂跳跃的光影,更衬得屋子里的气氛宁静得让人心慌。
月牙儿的手指不自觉揉捻着沙发上的藤编流苏,她像终于鼓起勇气似的,问出了那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克里斯……”
“嗯?” 他侧头看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星辰之酒?你看到了星网上的流言?” 月牙儿问。
克里斯轻轻摇了摇头,”那时我在砂砾大陆腹地,那里怪石嶙峋,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黄色荒漠,连一座信号基站都没有。” 克里斯低下头,与月牙儿的目光交汇,“我找到你,是因为一只小鸟。”
月牙儿倏忽睁大了眼睛,“不要说笑,我会当真的。”
然而克里斯的神色却无比认真,“这是真实发生的事,一只我从未见过的小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绕着我飞了好几圈,然后朝着一个方向飞去,它不时回头,像在为我指路,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受谁驱使,我只是有一个强烈的直觉,跟着它,就能找到你,于是我放弃了原有的搜寻计划,随着它穿越了半个砂砾大陆,回到岩京,登上了前往星辰之酒的船,而那只小鸟,在将我引到春色岛屿后就消失不见了。”
月牙儿彻底怔住了,这听起来简直像个奇迹,她没有追问,只默默点了点头,安静的房间内重新灌满窗外的风声树影。
“其实……我在福洛斯找你的时候,”月牙儿低着头,流苏在她手指间绞绕,“遇到一位女教士……她告诉我,泰格瑞斯先生离开福洛斯,是为了去找他的未婚妻。”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他,“谁是你的未婚妻?”
克里斯似乎没料到月牙儿会问他这个问题,他先是看了她一瞬,随即他的嘴角向上扬起,像某种悬置已久的期待终于落地,他伸出手,握住月牙儿微凉的指尖,“我离开福洛斯,就是为了找你。” 他声音里的每一个字都敲在她的心上,“我和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我是去找我的未婚妻,我要接她回家。”
月牙儿呆呆看着他,短短一霎,她的心脏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牢牢攥紧,又骤然松开,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心头,她的所有不安都在他的这句话里找到了答案,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很酸很沉很累,但她舍不得不看他,她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克里斯忽然抬手,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他的视线一眨不眨地盯住她,他的指尖很热,带着薄茧,真的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月牙儿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克里斯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没有再多说任何一句话,他别过头来吻她。
窗外的灯火喧嚣仿佛瞬间被推到很远很远,在遥远的天际模糊成一片混沌不清的嗡鸣,火把的红光又一次晃过窗户,房间里骤然一亮,复又倏忽暗下,月牙儿的世界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漫长的吻里变得几乎静音,除了她自己砰砰的心跳,和风吹动纱帘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剩下的……就只有克里斯,他的气味,他的体温,他柔软的唇瓣和用力的吻,月牙儿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简直不敢睁眼看他,她只感到他环抱着她的手臂一点点收拢,将她压进沙发的凹陷里,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应该如何呼吸,她只好凭着本能,抬起手,她捧住他的脸,将自己的眼睛抵上他的额头,克里斯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宽大的手掌托住她的后颈,像捧着一只热烘烘、毛茸茸、全然依赖他的小动物。
克里斯再次吻了上来,这次的吻与刚刚不同,变得很轻很珍重,他的嘴唇一一吻过她的鼻尖、眼睛、眉毛,像在探索她的轮廓,月牙儿闭上眼,全心全意地感受着,她喜欢和他这样亲近,她喜欢他所有的吻,就好像那些经年累月的等、日历上数不清的叉号、她心里不得已的委屈、还有那些无法言说的难过,都可以在这些吻里得到消解,她的手指没入他的金发,她一直很想这样做,她一直很想揉揉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比她想象中还要软,他真的回到她身边了,月牙儿在心里偷偷地笑了一下。
就在她掌心触到他头发的刹那,克里斯却突然变得不像他了,他似乎处于风暴的前兆,他的手臂猛地收紧,将这个吻蓦然加深,月牙儿轻轻地“唔”了一声,这个声音仿佛也刺激到了他,房间里渐渐升温,月牙儿忽然觉得就是现在,就是今天,就是这一秒,她为她自己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从他牢固的怀抱里挣出一只手臂,指了指卧室的方向,然后她在他面前,亲手解开了自己束发的缎带……
长长的黑色头发在柔软的白色床褥中散开,他随着她慢慢仰下去的身体一同倒伏,月牙儿水蓝色的睡裙流淌下来,滑到了地板上,他的心脏挨着她的心脏,他的伤疤贴着她的伤疤,她爱他,她想,她愿意给他一切。“疼吗?” 他察觉到她的不安,身体停滞下来,月牙儿环上克里斯的脖颈,尽力不碰到他肩膀上包扎好的伤口,她摇摇头,然后亲吻他的眼睛。
午间的银光经过海水的洗涤,纱雾一样从窗口泄入室内,轻轻落在月牙儿的侧脸上,她先于克里斯醒来,意识回归的瞬间,最先感知到的是周身无处不在的酸软,像是一整晚被温暖的海浪冲刷了每一寸骨骼和肌肤,这之后,是心跳声,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就在她的耳边,咚咚,咚咚,一声,又一声,渐渐与她自己的心律重合,她仍在克里斯怀中,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月牙儿一动也不敢动,她害怕惊醒这场太美太奢侈的梦。
这一定是梦吧?她想,但空气里到处都是昨夜残留的、私密的甜香,丝丝缕缕扑入她的鼻息,她悄悄睁开一点点眼睛,透过睫毛的缝隙,她看到他下颌那道浅浅的、被她无意识抓出的红痕,心口蓦地烧灼起来,月牙儿慌忙又闭上了眼睛,胸腔里像住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小野兽,昨晚的一切,此刻回想起来,仍像一场旖旎的幻梦,他的吻,他的触摸,那么近又那么远,那么不真实,他一遍遍在她耳边轻唤她的名字,像是整个人从里到外被完全打破,再一点点重新拼接完整,只是这一次,她身上多了一片名叫克里斯的印记。
月牙儿的呼吸急促起来,克里斯似乎被她细微的动静惊扰,下意识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月牙儿有些窒息,她微微挣脱,克里斯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喉结滚动了一下,金色的睫毛簌簌颤动,睁开一双清澈的蓝色眼睛,“早。” 他的声音带着刚刚睡醒时的沙哑,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早。” 月牙儿的声音细若蚊吟,她试图从他怀里躲开,却被他双手一搂,更紧地禁锢在原处。
“躲什么?” 他低笑,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彼此呼吸交融,月牙儿的心一阵阵发痒。
“没有啊……我没想躲。” 她的手指揪紧了身下的丝质床单。
克里斯不再逗她,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享受着这一瞬间无人打扰的静谧温存。
直到午后两人才收拾妥当,一前一后走出这幢暂居的小木屋,太安的空气湿润清新,脚下的土地松软,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地衣,四周是高大的凤凰树,长长的绿色枝桠垂挂着数不清的红色花蕊在微风中摇曳,远处能隐约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克里斯牵住月牙儿的手,月牙儿抬头,看到他正侧头望着她,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她抿了抿嘴唇,顺从地任由他牵着,手指与他紧密交扣。他们沿着一条被踩出痕迹的小径慢慢前行,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得见林间不知名鸟儿的清脆鸣叫和彼此脚踏落花的细细声响,枝叶切割银光,投落几何图形般的块状光影,不知走了多久,小径的尽头豁然开朗,一个空旷的白色沙滩,海水碧蓝,银光浓烈,巨大的礁石沉默矗立。
“五年前,我来过凤羽大陆游学,当时我就觉得太安这座城特别特别美,但我从没想到有一天可以和你一起来这里,我不敢想,害怕想。” 月牙儿轻声说。
“为什么?” 克里斯问。
月牙儿的手指绕着一缕头发,绕了一圈圈又松开,再从反方向一圈圈绕回去,“因为……你是泰格瑞斯,而我……只是月牙儿。”
克里斯却温和地笑:“从第一批人类移居塞兰尼开始算起,到现在已经有464年,这464年里你猜猜看,一共有过多少个泰格瑞斯?”
月牙儿很惊讶,她不解地摇摇头。
克里斯向前走了几步,看向一望无际的幽深海水:“初到福洛斯时,我曾经很好奇,所以我跑去档案馆,看了神谕家谱里的记载。”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128人,月牙儿,我是塞兰尼第128个泰格瑞斯,这么庞大的家族,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不过你刚刚说的确实很对,你只是月牙儿,但也只有你,是月牙儿,你是唯一的月牙儿。”
月牙儿看到克里斯向自己走来,他的手掌温暖柔软,捧住她的脸颊,月牙儿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飞速下坠,向着一个永无止境的黑洞急速跌去,耳边响起呼啸的风声,没有任何征兆,克里斯的吻忽然落下来,细细密密,像雨滴,像绸缎,月牙儿不想挣脱了,她只想放纵自己,被黑洞吞噬又怎样呢?她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她将自己的手心覆上克里斯的手背,她侧脸去嗅克里斯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她完全地投入他的怀抱里,全部的宇宙拥住了她。
海风湿润,带着花蜜香甜的气息,擦过月牙儿的面颊,她靠在克里斯怀里,坐在细腻的白沙上,望着眼前无垠的海水,浪花层层涌来,在礁石上碎成雪白的泡沫,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他们絮絮聊着很多事,大多是小时候在金乌的琐屑,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细节,被一点点重新拾起,擦拭干净,在银光下晾干最后一丝水汽,重新粘回记忆的日历簿。
月牙儿搂紧克里斯,她的头顶蹭着他的下颌,“克里斯,” 她唤他,他转过头,用那双安静的蓝色眼睛专注地看向她,“为什么……你叔叔不愿意你和我通信?” 月牙儿问。
克里斯低了低头,视线落在自己随意搭在膝上的手,他抓住一把沙,又马上松开,白色的沙粒如流水一般泄落,再抬头时,他的眼底多了些复杂的情绪,“我叔叔……他希望我接任下一届祭司的位置。”
海风依旧在吹,凤凰木的红色花瓣偶尔从远处飘落一两朵,月牙儿静静听着。
“神谕教廷的大祭司,终生不可婚娶。” 克里斯的声音很平静,他的话音落下,沙滩上只剩单薄的海浪和风过树梢的簌簌声,月牙儿沉默不语,她望着遥远的海平线,眼神却有些失焦,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过头来,直视克里斯:“那你为什么还和所有人说,你要去找未婚妻?”
克里斯怔怔看着月牙儿这副认真的模样,他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拂开她颊边被风吹乱的黑发,然后俯身过去,吻了月牙儿的眼睛,这个吻足以说明一切。
“等我们回到福洛斯,我会把教廷的事处理好,然后我就带你回金乌,回我们的家。” 他的手臂揽住她的肩膀,“就算塞兰尼即将湮灭,就算明天是最后一天,”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冷静,“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就有一切,我就什么都不怕。”
月牙儿闻言,只感到胸腔里闷闷的,像有一把重重的刀横在那里,不上不下,她猛地收紧双臂,更用力地抱住克里斯,她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颈窝里,仿佛要借此确认他的存在,确认他的真实,月牙儿的手臂用力到几乎颤抖,像是抱住了她所有的、关于生、关于死、关于命的一切。
他们一起看了许久的海,直到光雾开始交替,将天空和海面染上黑色的斑驳,他们才起身返回旅店,小木屋内,旅店贴心地为客人们准备了水果,几只饱满水润的梨子盛在洁白的瓷碟里,放在一楼院落的温泉池边,旁边还附着一张手写卡片:“愿您在凤栖木度过甜蜜时光。”
夜色悄然降临,院落一角的温泉池蒸腾起袅袅白雾,热气在渐凉的夜风中扩散,与周围凤凰花树的暗香交织在一起,月牙儿转头瞧见了那碟梨子,她握住克里斯的手,指向温泉的方向,她俏皮地笑:“你想不想吃梨子?我削给你吃好不好?”
克里斯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由莞尔:“好。”
月牙儿于是坐在温泉池边,拿起小刀和一只梨,仔细地削起来,她的一双脚丫浸在温暖的池水里,不经意地荡起小小的水花,克里斯半身浸在泉水中,背靠着圆形的鹅卵石池壁,目光始终追随着月牙儿。
忽然他轻声唤她:“月牙儿?”
“嗯?” 月牙儿没有抬头,专注削着手中的梨子。
克里斯又说:“月牙儿。” 他眼底有暗暗的柔情,像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月牙儿反倒把头低了低,“嗯?”
克里斯再道:“月牙儿。”
月牙儿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子笑起来,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克里斯:“你怎么了?一直叫我名字。”
克里斯伸出双手去握月牙儿的手:“就是想叫叫你,看着你明明就在我身边,触手可及,我却总觉得像做梦一般,很不真实。”
月牙儿心头一软,她放下梨子和小刀,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不是梦,我真的就在你身边。”
克里斯低头,额前的金发垂下,掩去了部分神情:“其实在找不到你的时候,我在背地里常常这样叫你,不过你听不见就是了。”
月牙儿鼻尖一酸,连忙拿起削好的一瓣梨子,递到克里斯唇边,试图驱散那突然弥漫开的伤感情绪:“不说那些了,你尝一块,看好不好吃?”
克里斯就着她的手,将那片梨肉含入口中,细细咀嚼,目光却始终未从她脸上移开,“好吃。” 他说着,拿过那把小刀,在梨子的另一面又切下大小均匀的一瓣,递到月牙儿嘴边:“很甜,你也尝尝。”
月牙儿却笑着扭开头:“我不想吃。”
克里斯不解:“真的很甜,就尝一口。”
月牙儿摇了摇头:“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克里斯愈发困惑,笑问:“这是为什么?”
月牙儿的面颊泛起淡淡薄红:“因为我不想和你分梨。”
翻涌不息的黑雾将池边的地灯吞噬地忽明忽暗,克里斯没有说话,只是向月牙儿伸出手,月牙儿握住他的掌心,走入一池蒸腾的雾气,温泉被从中拨开一条水路,几个还未削皮的梨子从盘子里跌落,咕噜噜滚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水池中央,克里斯抱着月牙儿,温热的泉水漫过他们的身体,克里斯的手指穿过月牙儿湿漉漉的长发,一个吻落在她的后颈上,那吻如同一个信号,点燃了空气中早已暗涌的某种物质,月牙儿踮起脚尖,她有些贪婪地看着克里斯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然后她重重地回吻过去,水波是最轻柔的帷幔,所有的喘息、呜咽和低吟都被汩汩的水流和夜鸟的啼鸣悄然吞没,月牙儿仰起头,看到夜风中破碎的红色凤凰花从雾气缭绕的枝头洒落,在泉水中随波逐流,像坠落的一点点星辰,融化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
在太安渡过的这段日子太像一段偷来的流光,就连月牙儿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这竟然是真实发生的事,清晨他们一起从鸟鸣中醒来,她每天为克里斯换药,他则会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在太安宜人的气候下,他的伤口愈合得很好,每天吃过午饭,他们会携手漫步于太安的大街小巷,克里斯为她讲解雨林里奇特的植物,会指着某一种凤鸟告诉她它们的习性,月牙儿则对太安集市上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她会尝试各种没见过的热带水果,有时被酸得皱起眉,又会因为下一口尝到的甜而笑逐颜开。
克里斯总是跟在她身后,用偏爱的眼神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替她付珠币,帮她拿东西,在她被新奇玩意儿吸引时耐心等待,他每天都为她买一串用新鲜凤凰花编成的手链,戴在她的手腕上,他们在安静的海湾散步,在郊外的山丘俯瞰整座城市,在木屋的窗口看银光中仿佛燃烧的凤凰花木,他们在每一个夜晚亲密,有时他们哪儿也不去,就在小木屋里看着彼此,有时什么话都不说,有时要说很多很多话……
月牙儿很明白,她其实是有些逃避和克里斯提起“回福洛斯”这个事情的,她心里隐隐有些自私的欲望,她只想和克里斯在一起,她能不能就为了自己自私一回?既然在不远的未来,塞兰尼注定要毁灭,那么为什么她不可以选择和克里斯过完这最后一段日子呢?她心里有个细细小小的软弱声音说:“别回去了,就留在这里,只要你说不走,克里斯肯定不会走,就这样一直到世界末日,和克里斯死在一起,死也死得其所,别想那么多了,大灾大难之下,各人自扫门前雪……”
然而心底又同时响起另一个狂躁的声音:“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黑月长老的托付你不管了?小寒和江满你也不要了?你还欠司徒熠星一个回答呢?没有他们,你能活到现在?你还能和克里斯在一起?现在你开心了,你舒服了,你就不管别人死活了?你清醒一点,也许塞兰尼的一线生机,就握在你手里啊!”
正纠结思忖间,一个人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克里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个人在想什么?”
月牙儿向后靠近他的怀抱里,她握住他环在自己腰前的手,她犹豫了很久才说:“我是在想,我们是不是该回福洛斯了?因为……我还欠许多人……一个交代。”
克里斯垂首埋入月牙儿的颈窝,他细细地嗅她的气息,“只要你准备好了,我们就走。”
月牙儿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慢慢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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