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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都会死
不断地有学生尖叫和推倒桌椅的声音从楼上楼下传来,还有老师们的“小蜜蜂”里传出的刺耳的呼喊声,以及千军万马兵临城下般的脚步声。
如果说刚刚在教学楼外听到的朗读声像在往游泳池里注水,那么这一次,学生们制造出的声音就像海啸一样,摧枯拉朽地席卷而来。很快,整栋教学楼的走廊上就挤满了人,乌泱泱的人头挤在一起攒动着,比下雨前的蚁群还要紧密。
成竹并不是震区,校领导对于消防安全也不太重视,打常渺上学的时候就那样,所以对于应急疏散的演练非常不到位,每次都是走过场,闹着玩一样。致远楼这栋老教学楼的设计本身也不太合理,回字形的教学楼装着三十几个班的学生,却只有两个很窄的楼梯,中间也没有连廊,往下一看是一小块正方形的空地,长满青苔的灰色石砖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阴暗,逼仄,令人目眩。
常渺和江凭也挤在人堆里,被推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常渺艰难地伸长脖子去看,竟然是艾冬。她因为太过大声,太过着急,喊出来的声音已经在嗓子眼里挤“变形”了,所以听起来特别让人不舒服,就像指甲刮黑板。不过常渺立刻就明白了她在干什么,她在维持秩序。
艾冬站在中间那片空地上,跳着脚高举双臂,尽管很多人都看不到,也不在意,但她仍在尽可能地维持秩序。她确实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学生会会长。很快,不知道她从哪搞到了一个“小蜜蜂”,这一次常渺和其他人终于听清了她在喊什么。
“去操场集合!各班班长组织疏散!有序疏散!到操场按班级列队集合!”
艾冬的声音伴随着呲呲啦啦的电流声,穿破哄闹的人声,在教学楼里回荡。常渺刚想为了这个尽职尽责的学生会会长感动叫好,被挤到前面的江凭却突然转过身,奋力地拨开人群来到她面前,如同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常渺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抖动,还有他放大的瞳孔,和他的欲言又止。
常渺倒吸一口气,心想完蛋,不会吧。
她还没有来得及问江凭这是不是他梦里发生过的事,江凭就开始学着艾冬振臂高呼了,如果不知道背后的情由,他看起来很像是在发癫。
“别去操场!别去操场!不能去操场!”
江凭的声音几乎被完全淹没掉了,根本没人听他的,就连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学生也仿佛当他是透明的,所有人都还是在往楼下跑,如果那种速度也能算跑的话。幸亏没有人摔倒,不然踩踏事故会在所谓的末日发生前就导致不少学生受伤。
这下常渺几乎确认了,这就是江凭的梦,他的梦又变成现实了,而且一定是噩梦。
常渺的肩膀被撞得歪七扭八,脚也被不知道多少人踩到了,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现在完全接管她的感觉,是恐惧。
看到完全不起效果,江凭开始崩溃了,他的声音也变得尖利、嘶哑,带着哭腔,眼里闪动着绝望。常渺也举起双臂大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去操场,但既然江凭那么做了,就一定有道理,如果此刻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信任江凭,那就是她,那只会是她了。
“不能去操场!”江凭试图抓住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但都被人推开了,直到被人群挤走的常渺重新被挤回他身边。
“不能去操场啊!”江凭抓住常渺的肩膀,颤抖着,眼泪把他的睫毛打湿,看起来像一片落雨的原始森林。
“为什么?”常渺大声地问他,“告诉我为什么!”
江凭已经彻底地崩溃了,站都站不稳,被人撞来撞去,东倒西歪。
“江凭!江凭!为什么不能去操场?”常渺扶住江凭,尽量不让他摔倒。
虽然听不清他的声音,但从他的口型,常渺看到了三个字。
“都会死。”
看懂的瞬间,周围好像被静音了,常渺眼前的画面变成了0.5倍速,还加了一层模糊特效,整个世界清晰的只有江凭的脸。她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但她知道,完蛋了,江凭之前提过的末日,来了。
毫无怜悯之意的阴沉天空下,白色瓷砖堆砌出的回字形教学楼里,走廊上挤满了高三的学生和灰色的死亡的气息。常渺从没觉得死亡如此具象化过,它就像飘在每个人头顶的一缕化工味的棉花团乌云,具象得一伸手就仿佛能抓住。
都会死。
死多少人,才叫都会死?常渺的思维停滞了,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要怎样应对,这样的信息让她一下子失去了运转的能力,大脑CPU已经烧了。
直到有个人从她身边经过时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她被动开始移动。
竟然是高天意!
常渺回过神来,才发现是高天意在带着她和江凭往楼下跑。常渺发了疯地对着他喊“不能去操场”,他并没有理会,也没有理会灵魂出窍的江凭,只是死死地拉着这两个人,不让人流把他们分开。直到跑下楼之后,不再拥挤,他才放开手。
“我去找宋芳菲。”高天意扔下一句话就往女生宿舍那边跑去。
宋芳菲也在病号观察名单上,那些发烧的学生,早读和晚自习都可以选择不去,所以好消息是宋芳菲现在应该还在宿舍,高天意去找宋芳菲的话,说不定能逃过一劫。
“哎!”常渺没来得及抓住高天意嘱咐些什么,他已经跑远了。
看着学生们冲向操场的背影,常渺的脑子也终于重启好了,开始拉着江凭往操场狂奔。江凭显然并不理解她在干什么,他想要挣扎,却没有想到常渺像老虎钳一样紧紧地抓着他。
“操场上会发生什么?”常渺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问江凭。
“塌陷!”江凭也气喘吁吁地回应,“见过天坑吗?会变成天坑,无底洞!”
常渺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她要到操场上去,能带走一个是一个,既然在教学楼这个起点拦不住他们,那就在终点拦住他们。既然该发生的无法阻止,那就尽力与这场噩梦周旋吧,她从来不允许自己什么也不做,被动接受一切。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
等快跑到操场的时候他们才注意到,不只是致远楼,另外两座教学楼上的学生也正像溃堤一样涌出来,不知道是因为看到高三的学生都在往操场跑所以在跟风,还是因为高一和高二也同样出现了死亡事件。
常渺腹诽,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到底死了多少人?
都会死,都会死……她在心里不断默念着这三个字,调动着自己的肾上腺素。这个时候她的心脏不能爆掉,腿也不能酸,不能累,更不能崴脚,不能岔气,不能摔倒,在救下大家之前,她必须保持最高状态。
假如说还有谁能有机会能救人的话,那只能是他们了,全靠他们了。
操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学生,得益于日复一日的大课间做操环节,每个班级都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学生们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甚至还有些不情愿,互相交头接耳交换着信息。
曾经常渺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被规训,为什么在最散漫的年纪要学着顺从那些无聊的规矩,为什么在最向往自由的年纪要被限定在一个集体里活动,但这种时候,看着眼前的一切,什么都不用说,她就理解了,大人们的良苦用心。假如今天发生的是火灾,是地震,是任何一个需要作出迅速反应的突发事件,十几年的训练会让学生条件反射地成为仅次于正规军的有生力量,最大程度地保全下来。
首先要做的是找到每个班的老师,以及艾冬,在这种时候,他们最有组织能力和领导力。因为常渺知道,自己和江凭在面对老师们的时候,说话都不会管用的。尤其是江凭,他在成竹一中实在太出名了,这种“坏学生”的话,很难有老师去听。
其次就是如何组织语言,“都会死”这种事实在匪夷所思,情况又紧急,根本来不及解释全面,该怎样迅速说服他们做出反常规的决定,还得让他们不因害怕担责而退缩,是个难题。毕竟对他们来说,只要从教学楼跑出来,危机就相当于已经解除了,没必要再折腾。
最后,常渺是有私心的。江凭所说的塌陷不发生还好,要是真的发生了,不论救下了多少人,都一定会被当做异类,她可不想成为被绑在火堆上烧死的“女巫”。如果真的救了人还被人当成反派,那还不如同归于尽。
不过不管怎么说人总还是要救的,所以常渺当即决定先去找陆肖,至少他认识自己,总比陌生人好说服,必要的时候她还可以道德绑架陆肖,逼他按自己说的做。
很讽刺,这种时候陆肖居然成了“第一选择”。
常渺一边打电话给陆肖,一边让江凭去找艾冬,如果他能说服艾冬的话,学生们大概率就有救了。比起老师们,她其实更相信艾冬,尤其是在见识过刚刚的艾冬之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操场上太吵,常渺打了三个电话陆肖也没有接,急得她在塑胶跑道上暴走,疯狂寻找着陆肖。生死时速,现在她是在和秒针争先后。
假草皮足球场上站满了学生,同时还有源源不断的学生在通过铁栅栏门跑进操场,他们为了求生来到这里,却不知道自己其实在朝死亡迈进。
终于陆肖接电话了,常渺控制不住地手抖,不是因为紧张,是因为她实在太累了,累到甚至已经不能口齿清晰地讲出一句整话。但她还是尽量镇定地告诉陆肖,如果他信任自己,现在就组织尽可能多的学生离开操场,之后再好好跟他解释。陆肖这次没有让她失望,很快不远处就有一个班的学生开始排着队往操场出口跑去,接着是旁边的班级,再然后是更旁边的班级。就像在水面投下一粒石子,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波及得越来越远。
常渺力竭地站在原地,一直悬浮的心也开始下落,虽然累得提不起嘴角,但她是笑的。看到陆肖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地跟其他班的老师们吆喝着把学生们带走的样子,常渺甚至想要走过去拥抱他。在无数个情绪起伏的夜晚,她都是靠着回味他的怀抱才能睡着,他曾是她安全感的来源,此刻也是一样。
很快主席台跑上去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的手里还拿着个喇叭,虽然距离有点远,看不太清,但那应该是江凭和艾冬——常渺长舒一口气,看来他说服艾冬了,难为他们这时候还能找到喇叭。
如果能在江凭所说的“塌陷”发生之前让学生们都离开操场,那不仅救下了许多生命,同时还说明噩梦是可以对抗的,这会给常渺希望。人必须有希望才能活着。
“同学们——”
喇叭的声音不算太大,但也足够了。
“喂喂,我是艾冬,听我说!现在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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