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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袍断义
楚无咎其人,有一套自己的行事逻辑。
比如当他自知或者不自知地将某些人当做“家人”时,他总能从狼心狗肺中掏出一丁点真心,再假装扔废物一般把这点真心扔给别人。
所以他冲动之下决定让自己两个“亲人”见一面。
楚无咎深呼吸后,挤出一个微笑:“阿辞,这是我的…养女,苏少英。少英,你换他师兄即可。”
苏少英:“……”
她从没想到自己不仅实现了“认祖归宗”的心愿,还见识打了话本里的轮回续缘情节,真是双喜临门。
只是这个辈分是否有些奇怪?自己怎么说也得是师姐吧?
不过……一看宴辞对楚无咎那隐含占有欲的神情,她还是释然了——
不用喊师母也是好事。
苏少英并未点破,只依言乖巧一礼:“少英见过师兄。”
宴辞在听到“养女”二字后,笑意终于抵达眼底,显得真诚许多。
“初次见面,我备了些薄礼,望师妹莫要嫌弃。”
他递上一柄软剑:“此剑名‘秋水’,乃东莪城名匠所制。可缠于腰间,遇险时一经灵力催动,便可化作三尺青锋,最为宜出其不意。”
“这个好!少英,快谢过你师兄。”楚无咎眉眼弯弯,他早就想给苏少英寻一柄防身利器,宴辞这份见面礼有没有打动苏少英尚未可知,倒是十成十打动了他。
苏少英心中暗笑,她哪里看不出宴辞有意摆出长辈和正宫气度,果然,宴辞下一句就是:
“师妹若有任何不便,随时可来寻我。你既唤师尊一声‘父亲’,此后便亦是我的责任。我定会如师尊一般,好生看顾于你。”
“谢过师兄。”苏少英笑盈盈地接过,忽然抬头望向楚无咎,神色间带着闪烁的天真与狡黠,“父亲,有师兄在您身边,女儿便放心了。”
楚无咎一看苏少英这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没憋什么好话。
宴辞却恍若听不出话中深意,只温和道:“分内之事。”
*
另一边,在沈璇手下,魔人已近乎开膛破肚。
他四肢被钉在地面法阵四角,口不能言,身上被刀刻出的阵法堪堪保证他一息尚存。
沈璇就在这血腥味弥漫的山洞里,一边向他灌输灵气,一边观察他的五脏六腑,同时观测是否有魔气溢出——乍一看,他才是那个丧尽天良的魔头。
“若是再没效果,你就没用了。”沈璇冷漠地盯着脚下的瞳孔逐渐扩散的魔人,简直像是看一块烂肉。
“难不成灵气真的难以转换成魔气?不,我的想法不会错……你要是没用,我就再抓几个魔人来。”
他喃喃自语着,最后一次将泉涌般的天地灵气汇聚进这具魔躯:
“啧,想来这次也要无功而返……”
却不料,神志不清、油尽灯枯的魔人全身竟然爆发出浓烈的魔气!
沈璇心思陡转,这才明白魔人先前一直在竭尽全力抑制灵气到魔气的转换,直到濒死才掩盖不住真相。
到底还是太迟了,回光返照的魔人疯狂地挣扎起来,硬生生把四肢从钉子上拔下,像蜈蚣般五体并用,就着自己的残血,顷刻间就在地上重新绘制了幻境阵法。
沈璇已然入局。
再一睁眼,他还是那个观澜宗最拔尖的天才、板上钉钉的下一代掌门。
他还没有像现在这般清癯孤僻,只是个自视甚高、意气风发的少年。
那时一切背叛都尚未发生,他的“好友”还在身侧,他们流觞曲水,说着要匡扶正道,救济天下。
“璇儿——”有一个少年郎笑嘻嘻地从背后搂上他的脖颈,被他一肘子击中腹部。
“都说了不要这么喊我——装什么呢你,我哪里用力了?再怎么说你也是天衍宗的,怎么没学一点他们的皮糙肉厚?”
沈璇瞪着假意被击伤的楚无咎,还真有几分担心自己打伤了对方,又犹豫着不肯道歉,整个人都颇为别扭。
“得了吧,你可别信他。就你这两下子哪里伤得了人。”萧绛哈哈大笑,“都说了让你们跟着我练体术,也免得这么弱不禁风。”
“我怎么就弱不禁风了?”沈璇立马急眼,对着萧绛嚷嚷了起来。
似水流年转瞬而过,沈璇某夜忽得灵感,疾行百里,硬是把“亦未寝”的楚无咎从床榻拖下来:
“我想到了!”
楚无咎眼神空洞,直勾勾望向他:“想到什么了?想到怎么吵我安歇吗?”
“我问你,除了聚灵阵,仙门靠什么汇聚天地灵气?”沈璇兴致勃勃。
沈璇没有注意到,阴影中楚无咎的神情仿佛定格了一刻,就好像有一瞬间他忘记了该摆出什么表情、戴上什么面具。
但他很快就温和一笑,将冰冷的神色压在了眼底,只留下潋滟眼波:
“怎么说起这个了?地脉亦是蕴含灵气,仙门在凡间设立九千余处大小法阵,就是为了引导地脉灵气向仙门涌动。”
“这就是问题所在。”
沈璇从来看不懂眼色,他只当楚无咎是自己的挚友知己、与自己并肩的法阵天才,于是愈发兴奋:
“这些法阵过于古老,乃我宗千余年前所制,引导灵气时往往力有不逮,至少二成灵气会在民间扩散。我有一个新构想,一经实现,九成九的灵气都会被引导至仙门。”
说罢,他兴致勃勃地瞪着楚无咎的回应。
他以为会像先前无数次那样,自己的好友兴致勃勃地拍手叫好,和自己一起废寝忘食地完善阵法。
但是他只等到长久的沉默。
半晌,楚无咎忽而轻笑一声,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沈璇。
于是沈璇皱眉:“笑什么?你不觉得这个阵法很了不起吗?我们这可是为仙门立下大功!你无法靠剑术在天衍宗立足,却可以和我一起靠法阵扬名天下,难道不是好事吗?”
他看不清楚无咎的神情,只见他缓缓闭眼后轻声问自己:“沈璇,为什么一定要夺走民间的灵气呢?”
沈璇第一次没被喊“璇儿”,心中还有几分不自在,但他很快忽视了这些微的异样。
“为什么要给凡人留呢?灵气顶多是让他们改善体质,但他们朝生暮死,不值一提。唯有我等仙门子弟,借助灵气修行、早登大道,才能于危难之时救济百姓,也算是积攒功德了。”
他实在不明白楚无咎为何看上去郁郁寡欢,还欲再言,却听门扉被轻轻扣响:
“师弟,你可就寝了?”
“这声音……你师兄?顾宴辞?”沈璇颇为惊诧,转头看向楚无咎,“这三更半夜的,他来找你干甚?练剑吗?”
楚无咎无言以对:“……你不也来找我了吗?”
沈璇大怒:“我哪能一样!我在找你探讨阵法!这可是阵法!阵法!”
下一刻,只听一声温和的“失礼”,门扉洞开,更寒露重,廊下残灯将光影拉得绵长。顾宴辞立在门内,眉眼清隽,唇角噙着浅淡笑意,礼数亦是无半分疏漏:
“阁下深夜前来,不知找无咎有何要事?”
沈璇顺着对方的目光一看,才发现自己坐在好友塌上,再配上衣冠松散、慵懒疲惫的楚无咎,简直是不成体统。
沈璇后知后觉自己深夜到访的行为确实有几分失礼,于是先嘱咐好友:“你再想想,我随时在观澜宗等你。”
他没注意到顾宴辞的神情变得更加暗沉,只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恨不得立马就听到楚无咎的答复。
但对方只是沉默地留给自己一道侧颜,像一道凋零的影子。
最后他看见顾宴辞侧身对自己温和一笑,却是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扉,掩住了自己不断回首的目光。
沈璇后知后觉——都这么晚了?顾宴辞又留下来干什么?
他又为何知道自己来找楚无咎了?
他困惑地停下脚步,只隐约看见那道修长如竹的身影向床榻靠近,似乎是伸手摸了摸楚无咎的脸。
到底是光影昏暗,后续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明晰。
这却是他和楚无咎最后一次“真心”相见。
后来,楚无咎那一夜的沉默、阴郁、自嘲仿佛都只是一场幻梦,他像往日一样嬉皮笑脸地和自己一同改善法阵,偶尔故意惹自己生气又假意做小伏低哄自己开心。
往日的声音仍然回荡在耳边,他仿佛还能听见对方那句“璇儿,别气了好不好?我向你赔罪了。这样吧,我告诉你我的一个新点子……”
沈璇后来无数次回忆这段时光,他试图找到微小的细节、足以证明“好友”曾经良知挣扎过的细节。
到底为什么一个人能够一面假扮挚友,一面又暗中布置、试图摧毁“挚友”的宗门?
你是何时改变的?还是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居心不良?
你到底…真的把我当做好友吗?
但哪怕他把回忆翻烂,他也什么端倪都没有发现。
除了那一次。
那是阵法成型前的最后一夜,二人都熬得双眼通红,跳跃的昏暗烛光下,楚无咎眼底的微光明明灭灭,恍若将熄的鬼火。
当听闻顾宴辞求见时,沈璇一头雾水,而楚无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沈璇远远看着楚无咎与他的师兄相对而立,顾宴辞上前一步,楚无咎全身僵硬,不愿退后却微微偏头,避过了对方的视线。
顾宴辞冷漠的目光向自己投来,凛冽似冰霜。沈璇只好转身回避。
他从未见过这位世人皆知的正人君子露出这等神情,就好像那张君子皮已经失去了价值,随时都可以从身上扒下。
但是……为何呢?
他们在谈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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