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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企鹅与雪仗
晨曦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因“永生”真相和“记忆读取”能力揭露后,在我们三人之间弥漫开的那种微妙的、混合着震撼、不安与一丝被窥探的寒意氛围。
她主动打破了这片沉默,那温和得如同春日溪流般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轻易地驱散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凝滞感:“那么,抛开那些暂时无法完全理解的概念,着眼于当下吧——你们今天,有没有特别想去探索的地方?”
她的询问将我们的注意力从对自身存在状态的哲学思辨,拉回到了这个广阔而新奇的新纪元本身。我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去南极看看吧。”
在我那个21世纪的时代,南极大陆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仅仅只是一个存在于地理课本、科学纪录片和探险家传奇故事里的、遥远、神秘而充满敬畏感的地理名词。
它象征着地球最后的净土,是极限环境的代名词,拥有着壮丽无比的冰川、独特的生态系统和那种遗世独立的苍凉美感。如今,拥有了如此便捷的“交通工具”和近乎无限的探索时间,这样一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之地,我自然不想错过。
黄泰和林默对此提议没有表示任何异议。黄泰是对任何未知的、带有“景点”性质的地点都充满了技术宅兼旅游爱好者的旺盛好奇心;林默则依旧保持着他那一贯的、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持一种超然旁观态度的随和,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表示“去哪里都行”。
“好的,目标确认,南极大陆。”晨曦点头,动作优雅,“预计航程时间,两到三个小时。我们直接抵达地理南极点,如何?那里是地球自转轴的端点,具有独特的象征意义。”
我对南极的具体地理分布并无深入研究,只知道那是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大陆,对于具体去哪里看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自然没什么意见。然而,黄泰却立刻插嘴,展现了他作为“前”未来人的知识储备:
“别啊,晨曦!南极内陆腹地其实基本上全是白茫茫一片的冰雪高原,平坦得让人绝望,看久了极其容易产生视觉疲劳,真的没什么意思,除了打卡证明自己到过极点之外,观赏性其实很低。
反而是大陆边缘地带,那些漂浮着巨型冰山的海面,被冰川切割出的壮丽峡湾,还有在浮冰上栖息、在水里嬉戏的企鹅、海豹这些极地动物,才更有看头,更生动,更能体现南极的魅力!”
晨曦从善如流,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从谏如流地修改了方案:“好的,采纳你的建议。那我们就先前往南极大陆边缘,一处规模较大的企鹅聚集地看看,感受一下生命的活力,然后再视情况决定是否前往南极点附近区域。”
她说到这里,语气忽然变得有些神秘兮兮,像是要分享一个只有内部人员才知道的秘密景点,微微压低了声音,带着诱惑的口吻问道:“还有……各位,有没有兴趣,顺便去南极的冰下湖中看一看?”
“冰下湖?!”黄泰瞬间瞪大了眼睛,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兴奋得几乎要从原地跳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是那个……那个被将近四千米厚冰层永久覆盖的、与世隔绝了可能数百万年的、最大的那个……沃斯托克湖吗?!
在我的那个2135年,这依然是各国顶尖科研机构争夺的重点,是无法轻易到达、更别说像普通景点一样随便参观的终极神秘之地!是研究远古生命和地球气候历史的无价宝库!真的太向往了!必须去啊!”
看来,即便是跨越了万年的时光长河,面对地球上某些极致的、代表着自然伟力与未知奥秘的自然奇观,人类(尤其是对未知充满探索欲的技术宅)骨子里那份最原始的好奇与向往,依然能如同不灭的星火,被轻易地点燃。
在我们讨论行程的短暂时间里,那艘性能卓越的浮空载具(或者说小型飞船)已经悄无声息地再次启动,以一种超越我们感知的速度进行着空间位移。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景色已经从无垠的金色沙海与湛蓝湖泊,切换成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震撼人心的景象——那是无垠的、纯粹到极致的冰雪世界!
巨大的、形态各异的冰山,如同用最纯净的蓝白色玉石雕琢而成的城堡、战舰或奇异生物,静静地漂浮在深不见底的、墨蓝近乎黑色的冰冷海面上。
天空是那种被冰雪洗涤过的、带着冷调的蔚蓝,阳光照射在冰原和冰山上,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景象壮丽、肃穆,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令人心生敬畏的苍凉与纯净。
飞船平稳得如同静止般,降落在了一片相对平坦、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冰原之上,旁边就是陡峭的冰川边缘和漂浮着碎冰的海域。舱门无声滑开。我们依次走下飞船,真正地、用自己的双脚,踏上了这片传说中地球最后的边疆——南极大陆。
尽管身处名副其实的冰天雪地之中,理论上,凛冽的寒风应该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刀子,切割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带来刺骨的寒意。
但我们三人身上,只穿着与这极端环境格格不入的、看起来十分单薄的常规衣物(或许材质特殊?),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寒冷的感觉。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一种无形而精准的力量场包裹、调节着,在我们身体周围维持着一个恒定而舒适的微小气候,将外界的极致低温完全隔绝。这并非简单的保暖,而是一种对能量和环境参数精细到纳米级别的绝对控制。
我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群生物吸引。那是帝企鹅!它们比我在纪录片里看到的形象还要高大、健壮,黑白分明的羽毛如同穿着正式的礼服,一个个昂首挺胸,摇摇摆摆地行走在冰雪之上,或者静静地站立着,如同沉思的哲人。
然而,看着这些平均身高超过一米的“巨鸟”,看着它们那沉稳而有力的步伐,我的心中竟本能地升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畏惧感。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巨物恐惧症”在隐隐作祟?
面对这些在严酷极地环境中进化出的、体型远超我日常认知中“鸟类”概念的生物,一种源于生物本能的、对庞大个体的渺小感和警惕心,不由自主地浮现。
我们感觉周身温暖如春,但周围的自然环境以及那些企鹅、海豹等极地动物,显然没有受到我们带来的任何影响。它们依旧在零下数十度的严寒中活动自如,觅食、嬉戏、休息,遵循着它们百万年来不变的生存法则。我们脚下的冰雪也没有因为我们的靠近而融化半分,依旧保持着坚硬的质感。
这种对环境能量精准到极致、能够将影响范围严格控制在特定目标之上,而丝毫不干扰周边自然状态的控制力,更加凸显了新纪元文明科技应用的精细、高超与某种程度上的“环保”,已然到了润物无声、与自然和谐共存的至高境界。
看着那些成群结队、往来忙碌于冰原与大海之间的企鹅,它们的外表在我眼中几乎无法细致地区分,似乎都在为了最基本的生存——觅食、育雏、抵御天敌——而奔波劳碌,周而复始。我忽然感到一阵精神上的恍惚,一个奇特的联想涌入脑海——
眼前这些为了生存而忙碌的企鹅,和我那个时代在钢铁森林般的都市里,每日为了生计、为了各种被社会定义的“目标”而奔波忙碌的都市人,在某种本质层面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
日复一日,忙忙碌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或本能驱动着,或许连自己都未必真正清楚那终极的目标和意义究竟是什么,只是为了“生存”本身,或者某种被环境、文化潜移默化规训出的、看似理所当然的“人生意义”而奔走。
“天下的景色,似乎……只有在书中描绘里、在梦中想象时,才是最美好、最迷人的时候。”我望着眼前这片纯净到极致的冰雪世界,轻声自语,声音几乎被微风吹散,
“一旦亲身抵达,亲眼看见,亲手触摸,那层由距离和想象编织出的、耀眼而神秘的光环,似乎就会悄然褪去,显露出它原本的、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迷人和充满永恒吸引力的朴素面貌。”
这种带着点 disillusionment(幻灭感)的念头,让我的心底微微向下一沉,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我似乎……有点开始理解,那些旧纪元末期的人类,那些最终选择放弃独立的血肉之躯、将意识彻底沉浸于由“天工”构建的、无限美好的虚拟享乐世界中的“后人”了。
当物质世界的一切自然奇观、人文瑰宝都可以被如此轻易地、毫无风险地抵达和体验;当生理上的一切欲望、感官上的一切渴求,都可以被最尖端的科技瞬间满足、甚至提供超越极限的体验时;那种经由艰难跋涉、漫长等待、克服重重困难后,终于亲眼目睹奇迹、实现梦想时所迸发出的、巨大而纯粹的喜悦感和成就感,确实会被极大地稀释、冲淡。
随之而来的,很可能就是一种难以排遣的、深入骨髓的……空虚感,一种“不过如此”的淡然,甚至是对生命本身意义的更深层次迷茫。
我才来到这个匪夷所思的新时代不到三天时间,就已经看到了原来连想都不敢想象的科技盛况,体验了死而复生的奇迹,此刻又真真切切地站在了曾经遥不可及的南极冰盖之上,内心竟然就已经隐隐触摸到了这种未来可能出现的、属于“永生者”的“富贵式”空虚感的边缘。
难道……在拥有了近乎无限的生命长度和近乎无限的资源获取能力之后,在体验了世间绝大多数能够想象的极致之后,我最终也会无可避免地、步上那些“前辈”们的后尘,被这种弥漫性的空虚捕获,最终走向那条看似绝对安逸、实则可能泯灭了某种属于“有限生命”的、宝贵的好奇心、奋斗欲和体验深度的道路吗?
我不知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过沉重,如同南极大陆那万古不化的冰盖,压在我的心头,让我一时有些喘不过气。
突然——
“啪!”
一个冰凉、松软、带着清晰撞击感的物体,毫无预兆地正中我的头顶!碎雪和冰晶瞬间在我的发丝间炸开,顺着额角、脸颊簌簌滑落,冰凉的触感让我猛地一个激灵,从那种过于沉重的思绪中被强行拉扯了出来。
我愕然转头,只见黄泰正保持着一個极其标准的、身体后仰、手臂前挥的投掷姿势,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混合着兴奋与一点点心虚的坏笑。但他脚下明显有些打滑的痕迹,在光滑的冰面上留下了凌乱的划痕。
看这情形,他原本大概是想用手裡团好的雪球,去偷袭不远处那只看起来格外威严、正用豆豆眼睥睨众生的帝企鹅,结果低估了冰面的光滑程度,脚下一個趔趄,雪球出手的轨迹严重偏离了预定目标,于是,我这个站在他侧后方、正处于沉思状态的“无辜群众”,就很荣幸地成了那位被流弹误伤的“幸运观众”。
我愣在原地,头顶和脖领子里残留的冰雪带来的冰凉触感如此真实。随即,一股哭笑不得、又好气又好笑的情绪涌上心头,瞬间冲散了之前那些关于永生、空虚和存在意义的沉重思考。
也好。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好用这冰凉的雪,驱散那些过于庞大、暂时无解的沉重思绪。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弯下腰,顺手从脚边抓起一把晶莹剔透、颗粒分明的、带着南极特有纯净感的雪,双手飞快地用力一捏,一个结实而冰冷的雪球瞬间在我手中成型。然后,我瞄准不远处那个还在试图保持平衡、脸上笑容尚未褪去的黄泰,手臂用力,将雪球狠狠地扔了过去——
“嗖!”
雪球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迅疾的白色弧线,带着我刚刚被“偷袭”的“愤慨”和一丝恶作剧的兴奋。然而,黄泰的反应神经出乎意料地快,他似乎预判到了我的反击,在我雪球出手的瞬间就猛地一矮身,试图躲闪。
白色的雪球擦着他那有些凌乱的黑发飞过,带着一股冷风,然后,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啪”地一声,正中他身后那个刚刚张开嘴、似乎正准备开口对我们说些什么的林默的额头正中央!
“……”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林默显然完全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堪称精准打击的“飞来横祸”。雪球在他额头上炸开,白色的雪屑沾了他一脸,甚至有一些调皮的雪花钻进了他浓密的眉毛里。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照出愕然与一丝……难以置信?他停顿了足足两秒钟,然后才面无表情地、缓缓地抬起手,用指节分明的手指,仔细而缓慢地将额头和眉毛上的雪屑一点一点拂去。
做完这个动作,他默默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缓缓地将目光转向刚刚直起身、还在为躲过一劫而暗自庆幸的黄泰。
那眼神,平静得如同南极冰盖下万米深的湖水,看不出丝毫波澜,却又分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极其危险的意味。仿佛在说:“很好,你们两个。”
下一秒,不等我和黄泰从这诡异的寂静和那危险的眼神中反应过来,林默已经以一种与他平时沉稳气质截然不同的、近乎猎豹般的敏捷与利落,猛地弯下腰,双手迅速地从地上拢起一大捧雪,动作娴熟地用力一攥,一个比我和黄泰刚才那个要大上一圈、看起来也结实得多的雪球,瞬间在他手中成型。然后,他甚至连瞄准的动作都没有,只是手腕看似随意地一抖——
“咻!”
那枚饱含“怒火”(或许?)与精准计算的雪球,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凌厉的风声,精准无比地砸在了刚刚站直身体、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般得意笑容的黄泰的后颈窝里!
“哇啊啊!冷死了!透心凉!”黄泰被这突如其来的、深入衣领的冰冷刺激得猛地一个哆嗦,发出一声夸张的怪叫,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试图把钻进衣服里的雪块掏出来。
战火,就此毫无预兆地、彻底地点燃了!
我们三人,在这片见证了地球亿万年变迁的万古冰原上,仿佛瞬间被剥离了所有关于时代、身份、永生困扰和透明隐忧的沉重外衣,回归到了最懵懂、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我们尽情地在这片纯净的白色画布上奔跑、躲闪、迂回,抓起冰冷的雪,捏成团,用力投向“敌人”。
欢快的笑声、计谋得逞的得意呼喊、被击中后的夸张惊呼声,交织在一起,在这片空旷、寂静的冰雪世界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富有生命力,甚至惊起了附近几只原本在淡定观望的企鹅,它们好奇地歪着脑袋,看着这三个行为怪异的两脚兽。
雪球你来我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白色的轨迹。偶尔会有误伤——比如我本想攻击黄泰,雪球却飞向了正在迂回包抄的林默;或者黄泰想偷袭林默,结果脚下一滑,雪球抛物线诡异,最终落在了空处。
但更多的时候,是毫无章法、纯粹出于本能的欢乐投射。黄泰依旧是那个咋咋呼呼的气氛担当,大呼小叫,动作夸张;林默则展现出了与他外表不符的沉稳下的“狠辣”,出手不多,但每一次都极其精准和有力度,往往能起到扭转“战局”的关键作用;
而我,则介于两者之间,一边灵巧地躲避着来自两个方向的攻击,一边敏锐地寻找着反击的机会。冰冷的雪团不时砸在脸上、手臂上、后背上,带来清晰而刺激的凉意,但这凉意非但没有浇灭我们的热情,反而让内心变得无比的火热、鲜活和畅快淋漓,仿佛所有的压抑和迷茫,都随着这一个个炸开的雪球,被彻底地释放、挥洒了出去。
至于晨曦,她一直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飞船旁,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护者,又像是一位专注的观察者,注视着我们这场突如其来的、充满原始活力的嬉闹。
我曾在一次匆忙的躲闪间隙,无意中瞥见了她的眼神。
那眼神很复杂,蕴含着多种难以用语言精确形容的情绪。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与包容?像是慈爱的父母,在自家庭院里,满眼笑意地看着自家精力过剩、无忧无虑的孩子们追逐打闹,纵容着他们的天真与胡闹;
又像是一位孤独的、经历了漫长时光的旅人,隔着厚厚的橱窗玻璃,带着淡淡的羡慕与落寞,看着店内其乐融融、充满烟火气的温馨景象,那热闹是他们的,与自己无关;
或许,还有一丝……如同主人看着自己精心饲养的、心爱的宠物在阳光下尽情玩耍、释放天性时的纵容、怜爱与淡淡的掌控感?
当然,这一切复杂难言、可能掺杂了我个人主观投射的情绪解读,仅仅是我在那惊鸿一瞥间的猜测与感受。此刻,完全沉浸在这场突如其来、酣畅淋漓的雪仗欢乐中的我、黄泰和林默,对于晨曦那静默的注视背后可能蕴含的深意,一无所知,也无暇他顾。
我们只是遵循着生命最原始的冲动,在这片纯净无瑕的冰雪世界里,用最直接、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尽情地笑着,闹着,奔跑着。
宣泄着重获新生、挣脱死亡束缚的巨大喜悦;也暂时驱散了那自从苏醒以来,便一直隐隐萦绕在心头、关于遥远未来、关于存在意义、关于自身定位的层层迷雾。
这一刻,过程本身——这充满汗水、欢笑、刺激与互动的鲜活体验——远比任何可能的结果,要重要得多,也珍贵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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