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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2-1
季风回去时没想到正好碰上姜颂在外面。他竟然躺在雪里,依在沿岸的青石边,侧枕着手臂,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几尾锦鲤悠然游过,荡起细微的涟漪,却在不经意间惊散了那一池静谧,仿佛连时光都在这一刻凝滞。那如水墨般倾泻的发丝,从肩头滑落,仿佛与潭底的幽暗交织,分不清是发还是影。
一只白胸脯的狸花被他手里的枝条急得原地转圈,姜颂垂眸看着眼底浮起一丝余兴。
在它蓄势待发的瞬间,姜颂忽然手腕一翻,枝条轻轻扫过它通红的鼻尖,乏味的弹指将枝条朝远处一送,掩面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懒散的湿意。狸花慌慌张张追出去,忽然耳朵一抖,警惕地望向园子另一侧——
季临渊唇角微弯,只好松开指间那截覆雪的梅枝,朝这边过来。
金色的眸光扬起来,随着季临渊大步走过来,姜颂的下巴随着对方的身影越抬越高。与他的从容不同,野猫早已一溜烟跑了,临走前还在房檐上驻足片刻,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两个人。
“这谁啊?咋躺这儿了?”季临渊踱至近旁。他方才路过一株龙梅,扶枝低头而过,枝头酥雪减三分,缺的一朵红梅此刻,正被他拈在指间,漫不经心地点在姜颂头顶。
"这都是什么?"
姜颂身前的雪地上画满了图案,季风不禁俯身询问。
姜颂懒懒托腮“嗯”了声,便懒洋洋的趴在石头上,一个懒腰将雪地痕迹搅得一片狼藉,“你看不懂。”
“瞧不起谁呢?”季临渊挑眉,故意一振袖,细雪簌簌洒了姜颂一头。
“嘶——”姜颂撑地欲起,身形却猛地一晃,眼前骤然发黑。
头上的红色幡然飘进池塘,被鱼群簇拥。
季风早有预料,才手臂一伸稳稳架住他扶起来——一身骨头噼里啪啦响的季风心虚,空荡荡的衣袍下一段扁扁的腰腹,躯干也弱,还不如他手臂结实。季风只得顺着倾倒之势俯身,手掌紧贴那单薄背脊,又向上稳稳托住那颗无力垂落的头颅。
姜颂手背死死抵住额角,双目紧闭,耳畔嗡鸣如潮。待那漫长的眩晕终于退去,他缓缓睁眼,灰蒙天色里,季临渊轮廓分明的脸渐渐清晰。
"没吃饭啊?肚子扁的。"季临渊手臂微微收紧,却在感受到怀中人单薄的身形时迟疑了。
姜颂声哑,气息轻得像雪落。这模糊不清的回答让季临渊眯起了眼。
下一刻,姜颂双脚陡然离地。季临渊已将他打横抱起,转身便朝屋内去。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再次袭来,姜颂眩晕间只听得季临渊道:“那我去告诉陶夫人了?”
“啧。你别。”不出意外的,姜颂一把攥紧季临渊的前襟,五指如勒缰绳。
季临渊停住,姜颂又是捂住脸一晕:“先放下来。”
季风手臂却不自觉地又收紧几分,下巴微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强势。
"还想躺雪里头?"
"我在想事情。"姜颂点了点自己太阳穴,好不容易双眼的视野才从滚烫的黑色挣扎出来,被刺眼的雪地亮的半眯起眼睛。
“这话说的,我就不动脑子吗?”季风掂了他一下。
姜颂在人怀里并不挣扎,反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双手抱臂,翘起了腿,平静的侧开脸,语气颇为不满:“想抱一直抱着吧,反正我不吃亏。”
“我还陪你半碗药呢。“季临渊非但没松手,反而将人往上掂了掂。姜颂整个人都贴了上来。出乎意料的是,季临渊身上非但不冷,反而透着一股灼人的热度,这过剩的热量正侵染过层层衣料强势的包围过来。
“不如这样,”季风唇角微勾,呼出阵阵热气,映在姜颂镜面似的瞳孔里。
如此直白,令季风十分不好意思。只是如今借住人家家里,他早懒得客套,此刻臂间沉甸甸的,熨帖的莫名令人愉悦,“你解释解释地上那些‘画符’,万一被别人看见了,我给你做担保?”
姜颂眨眼,骤然回神。
当时他站在庭院中。今天的天气就像他的呼吸那么弱。
天空澄澈,倒看的浅云如海滩翻涌的浪花,让他恍若置身水底。他深深吸了口气: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自己口中呵出的阵阵白雾......都基于一个前提——气压。
有气压就能推算出他熟悉的度量衡,用水一称就能获得重量单位。
因此雪地上被打乱的那些是他列的一些推算公式。
季风安慰道:“让我猜猜,跟科考有关?”
姜颂推开季风从他身上跳下来,落地时衣袂翻飞,俯身双手理了理微乱的衣袍,语气斩钉截铁:“说了你不懂。”
“诶,别走,今晚外面可热闹了,你去不去?”
姜颂回头。
季风眸色一暗就差吹声口哨激将道:“会仙楼。去,还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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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颂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尽管今晚他在会仙楼呕了五次。
先前几次,他尚且能偏过头去,不动声色地忍下。可这一回,他几乎是跌撞着扑到廊外,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仿佛要把魂魄无声的呕出来。他冰凉的手指死死扣住栏杆,指节绷得发白。
……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呕吐这个功能。
"公子?"季长翡的声音忽远忽近,一只手稳稳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另一只手在他脊背上轻拍,力道恰好卡在"不至于让他更难受"的界限上。
"有……腐败的味道……"他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眼前蒙着层生理性的泪雾,连季长翡蹙眉凑近的脸都模糊成一片。
会仙楼里熏香、酒气与脂粉味纠缠成网,却离“腐败”二字毫无关系。季长翡狐疑地环顾四周,道:“是不是混合起来你受不了?”
"不……不对……"姜颂猛地攥紧他衣袖,又忍住一阵反胃上涌。
“莫非有人下毒?”季长翡神色一凛。
“不、不至于......一样的环境,没道理你好我不好。”姜颂摇头,“可能是鸦人的药的副作用。”
“呀,那岂不是白喝了?”季风颇为惋惜,而后又专门在晚风带来的香气中嗅了嗅,“我怎么没想吐呢?”
待漱过口,季长翡半扶半抱地将他带到辰湖露台。湖风挟着碎冰的气息劈面而来,姜颂终于喘上一口气,脱力般倒进美人靠。季风也终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寒星低垂,冷月浸在湖心里,晃出细碎的银鳞。几名官妓捧着丝帕悄声上前,帕角沾了蔷薇露,小心拭过他冷汗涔涔的额角,又蝴蝶般无声退开。
会仙楼今晚评选花榜,一座难求。
年节将至,宵禁暂弛,坊门彻夜不闭,直至元宵。簋街的酒肆、烟花巷的秦楼,汇聚的上灯区本就煊赫,今天的会仙楼更是才子佳人满座,彩灯高悬,戌时一至,正门落锁,许出不许进。
姜颂和季长翡是从夏楼偏廊混进来的。每有人问起名号,姜颂便往季长翡背后一躲,抬抬下巴:
“泠川季大人。”
“你可真是半点不装啊。” 季长翡每次回头,都是一脸无奈。
——没有天花乱坠的身份连会仙楼的门槛都迈不进去。如今季长翡扮的是挥金如土的阔少,姜颂则成了他身边的小跟班。
可没人信。
那帮纨绔子弟挤眉弄眼,直说季公子太见外——神仙郎君似的明艳容貌,出远门还带在身边,不是心头好是什么?更有几个不遮掩的直接盯着姜颂打量,暗搓搓盘算着哪条路子好走也拐几个,结果还没盘算完,就被季长翡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几巴掌拍下去,五脏六腑移位,差点全歇了菜。
此刻,两人倚在露台边,能望见花园后姑娘们住的绣花小楼。夜风送来脂粉香,姜颂已经适应了不少,当然,也送来一阵不和谐的楼梯踩踏声。
“什么动静?”姜颂打量过去——
一队虎背熊腰的军汉挤在雕花曲廊里,把精巧的廊道塞得满满当当。他们气势汹汹直奔假山上的绣楼,沉重的脚步声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假山下的凉亭里,一位锦衣大爷正慢条斯理地逗弄着金丝雀,身旁簪花的老鸨急得团团转,手中绢帕甩得飞起:“军爷明鉴!司蛮姑娘真告了病假,实在见不得客呀!”
"难怪前厅只有些小鱼小虾应付,原来管事的都在这儿。"季长翡抱臂低语。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官爷坐在一个痩直的小石圆凳上,"当啷"一声撂下茶盏:"还敢骗我?"
老鸨"扑通"跪地:"军爷罩着会仙楼多年,借老身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啊!花名册上确实没有司蛮姑娘的名牌,她今日身子实在不爽利。您想啊,她最爱热闹的人,若不是真病了,怎会错过花榜大选?怎么可能给您看名册故意拿掉她的牌子?我怎可能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要呢?"
“隶属南衙军的服制,瞧着像城门校尉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专干横事的熊卯,人称熊瞎子。”季风双手抱臂伸望一观。
"放屁!"熊卯拍案而起,我可听说她背地里有个相好的。你们串通一气糊弄本大爷!”
“天大的误会啊,我们姑娘对谁都是一样的——!”老鸨捏着小手绢请苍天辨忠奸。
此时楼上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女子被推出房门,踉跄着撞上栏杆。紧接着两名壮汉架出个更娇美的身影——正是司蛮。她只穿着素白中衣,如瀑青丝垂落腰间,被粗暴地拖下楼梯。熊卯见状眼睛一亮,方才的官威顿时化作满脸得意。
"小姐!"小丫鬟拼命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子被拖走。
这个小丫鬟很是眼熟。姜颂愕然,这不是凤柔吗?季风露出来满意的神情。
待带到亭中,司蛮单薄的衣衫在寒风里飘摇。虽裹得严实,却因布料轻透,反倒更惹人遐想。那些军汉何曾碰过这等绝色,趁机上下其手。一位大些的女侍扑上来用身子护住主子,怒视老鸨:“明明告过假的!我家小姐鞋都来不及穿就被拖出来,冻坏了你们担待得起吗?”
老鸨赔笑解释:"诶呀,红娘,你心疼凤娘,咱们军爷也是一片痴心......"
熊卯的管家上前,阴阳怪气道:“我家老爷可是花了十两银子买了出局票的。”
“姓高的请得动,我家大人就请不动?”熊卯直接指着红娘威胁,“你也休要指桑骂槐,再啰嗦,连你一块儿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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