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鹊

　　“桃林变成今天这般惨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小花仙领着三人往桃林深处走，声音低沉地讲述着：
　　“大概五十多年前，血妖王开始频繁造访，桃林的衰败，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久离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矛盾：“如此大规模的衰败，为何外界从未听闻？”

　　“桃林是从内部开始腐坏的。”小花仙叹气：“起初，一天或许只枯萎一两株草木，微不可察。后来，植物们如同染上瘟疫，每分每秒都有生命在凋零。花妖们都太信任娘娘了，以为她总能解决，便也从未想过逃离。等到察觉事态无法挽回时，已经……无路可逃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娘娘她太累了。眼睁睁看着子民一批批死去，她无法面对那片日益扩大的死寂……最终，她驱动力量，让这里开满了永不凋谢的桃花，也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林惊鹊随着他的话语抬起头。目光所及，桃花化作绯色云霞，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每走一步，都有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像落了一场桃色大雪。
　　馥郁的香气浓到化不开，甜腻中透着一丝无端的窒息。

　　这是耗尽了桃林之主力量的，极致绚烂的假象。

　　“可娘娘她也因此一日比一日衰弱。若是血妖王此刻再来……娘娘怕是连一个钟头都撑不住了。”

　　林惊鹊静静地听着，如此美丽的景色，竟然要耗尽桃林之主的法力才得以存在。

　　让桃林以真实的，哪怕是枯死的面目存在与耗尽法力维系这片桃林的繁茂之间，那位桃花娘娘，竟然选择了后者。

　　这是何等偏执的守护之心。
　　又是何等绝望，才需要用代价如此之大的谎言，来掩盖满目疮痍。

　　她也放弃桃林了吗。林惊鹊想。

　　几人越走越深，几个时辰过去，周遭除了无边无际的桃花，依旧不见桃花娘娘的影子。

　　林惊鹊心下生疑，扯了扯久离的衣袖，压低声音：“你鼻子灵，闻到桃花娘娘的气息了吗？”

　　久离无可奈何地看一眼把自己当猎犬用的林惊鹊，道：“这里花香太浓，我所有的感知都被削弱了。”

　　这可不行啊！要是这小花仙表面上一脸悔改之意，心里把他们当傻子溜可怎么办？

　　林惊鹊立即冲着伊恒使个眼色，伊恒心领神会，揪起小花仙的衣领，装出一副凶神恶煞模样：
　　“你是不是耍我们！？明明这个方位一丁点桃花娘娘的气息都没有！”

　　小花仙欲哭无泪：“娘娘释放了所有力量，所以桃林各处都是娘娘的气息，你们感知不到也不能怪我啊。”

　　他哭丧着脸去抓伊恒的手，生怕伊恒弄坏了他的衣领。

　　难道就只能这么漫无目的地跟着他走？林惊鹊咬唇苦思，脑子里开始疯狂旋转，染无藏在她心里冷嘲热讽：
　　“寻个妖都这么费力，当初真是高看了你才会跟你走。”

　　林惊鹊心烦，冷声威胁：“再废话我就把你扔了。”

　　染无果然不再出声。几人又在这林间穿行了一段距离后，一道声音轻柔却清晰地穿透花瓣雨，在她身后响起。

　　“小鹊？是小鹊吗？”
　　是个女人的声音，温婉沉静。林惊鹊觉得心头泛起了一圈柔软的涟漪，好似花瓣落在水中，那微小的触动轻轻地，轻轻地，漾过整个身体。

　　“……娘娘！”
　　小花仙惊叫一声伏在地上，林惊鹊转回头，隔着漫天飘落的花雨，她看见了一道身影。

　　粉面玉颜，身子颀长，宽大的衣袖随风摇动，其中兜起无数花瓣，仿佛承载了一整片桃林的绚烂。

　　那人没有理会匍匐在地的小花仙，目光自始至终都紧锁在林惊鹊身上。在见到林惊鹊转身时，那双漂亮宛如琥珀一般的褐色眸子，瞬间盈满了水光。

　　她疾步奔过来，不由分说地将愣怔在原地的林惊鹊揽入怀中，一声又一声地唤她：“小鹊，小鹊……果然是你。”

　　林惊鹊尚未完全理清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便被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温暖气息彻底包裹。她闻到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花香，像某种指引，带着她回到被掩埋起来的记忆深处。

　　脑中破碎的画面一一闪过。那仿佛是一个寻常不过的午后，女人站在年幼的她面前，轻抚她的发顶，声音温柔：
　　“小鹊今日都做了什么？慢慢说，等你讲完，我们回家吃你喜欢的蜂蜜酥饼。”

　　那一刹那，林惊鹊心中涌起强烈的冲动。
　　这些日子里，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没能让她崩溃。

　　无论是被大柱那群人赶上山，还是被绫落关在幽深的海底。

　　每时每刻她心中仅有一个念头：不管别人怎么对她，她要依靠自己。
　　她要做自己想做的，才不要被任何人摆布。

　　可面对这个女人，她居然什么都不想思考了。她只想不管不顾地靠在她怀里，把一切算得上算不上的委屈，全部说尽。

　　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涩冲上鼻腔和眼眶，她直直盯着女人的脸，一滴泪突兀落下，她喃喃叫出那个藏在她记忆深处的名字：

　　“……沉青妈妈……”

　　话音落下，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她惊慌失措，抬起手试图将泪水擦干，脚步仓皇地不断后退。
　　沉青伸出手，拉住了林惊鹊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的身体。
　　她温和而又悲伤地望着眼前的姑娘，轻声道：“别怕，别怕。是我啊。”
　　林惊鹊在这一刻彻底无法忍受了。
　　她接纳了沉青的动作，身体轻轻靠在她的手臂，低垂着头，任凭眼泪流淌。
　　“好了好了，不哭……”沉青同样早已泪流满面，她空出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拭去林惊鹊脸上的泪痕，自己的声音却哽咽得不成调子：

　　“这些年……你究竟去哪了？怎么今日……今日才肯回来？”

　　林惊鹊只是摇头。

　　她感觉到窒息。她想回答，想询问沉青这究竟是什么。想问她为何面对她的时候，她会如此眷恋又难过。

　　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能化作更汹涌的眼泪。

　　沉青紧紧抱着她，眼角余光瞟到前方，她这才发现久离和伊恒正站在不远处，神色各异地看着这一幕。

　　在看到久离的那一刻，沉青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警惕，连搂着林惊鹊的手臂都不自觉地收紧，语气不掩质问：“你怎么会在这？”

　　久离沉默了片刻，答非所问：“她失忆了，忘记了很多事情。”

　　他的话如同平地惊雷，沉青难以置信地望向林惊鹊，声音发颤：“他说的是真的？小鹊，你怎么了？”

　　林惊鹊从她怀中微微抬起头，在沉青急切而痛心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林惊鹊一句话也没说，却让沉青更加心痛。她不再多言，更紧地握住了林惊鹊的手，生怕她再次消失。

　　“跟我来，小鹊。我带你回家。”

　　沉青将几人引至自己位于桃林深处的居所，一处被繁花温柔包裹的静谧院落。

　　林惊鹊在踏进院中时便感觉到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她总觉得这个地方，似乎在百年前便是这个模样。

　　小花仙早就不知所踪，久离和伊恒很识趣地没有跟着两位姑娘进屋。

　　沉青亲自为林惊鹊摆了一桌酒水和仙果，自始至终眼神都热切地落在她身上。

　　林惊鹊觉得有些尴尬。
　　她已经从那股莫名其妙的悲伤中抽离出来，回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她真的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可沉青身上那令她怀念的气息确实叫人沉醉。林惊鹊微微抬起眼，便撞进对方微笑着的琥珀眼睛。

　　沉青笑出声：“小鹊，害羞了？”

　　林惊鹊硬着头皮回应：“没有啊娘娘。”
　　才怪。

　　“娘娘？”沉青打趣道：“生疏了不是，明明从你小时候起，一直到方才，你都叫我沉青妈妈。”

　　妈妈……。

　　林惊鹊藏在桌子下的手攥得紧紧的。

　　“不过，既然你已经想不起来了，便不能怪你。”沉青语气失落，又立即担忧地询问：“你离开之后过得可还好？有没有妖欺负你？”

　　林惊鹊摇头。

　　沉青笑道：“也对，你年幼时，便没有花妖敢欺负你。我现在还记得你因为小梨花妖偷吃你的酥饼，整整追了他一个时辰。”

　　我还挺能跑。林惊鹊想。

　　“说到酥饼，你以前最爱吃我做的蜂蜜酥饼。”沉青将盛着精致糕点的琉璃碗推到林惊鹊面前：“快尝尝，可还是你喜欢的味道？”

　　林惊鹊被她眼中的热切惊到无法拒绝，沉青仍在自顾自说话：“自从你走后，我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做一些酥饼。我总想着，可能你某一日就会回来。万一你回来的时候，想吃酥饼又没有的话，可怎么办？”
　　“可是你一直都没回来。酥饼被小花妖们分了去，她们最初常来要酥饼吃，可后来不知是不是吃腻了，一日复一日，来的小花妖越来越少。”
　　“慢慢的，我也越做越少。更多时候，都是被我自己吃掉了。可是功夫不负有心妖，小鹊，你终于回来了。”

　　林惊鹊听着她的话，将酥饼放入口中。
　　甜而不腻，是她曾吃过的佳肴中，最上乘的存在。

　　她几口吃掉，弯起眼眸望向对面的人：“很好吃，我喜欢。”

　　沉青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伸出手为林惊鹊擦掉嘴角的残渣，又握住她的手，缓慢而珍重地说道：“我一直，一直都在等你。”
　　“你长大了，跟小时候不太一样了。但我还是……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好吗？”

　　林惊鹊的心脏猛地一沉。

　　为何这些妖全都要她留下？

　　绫落也是，沉青也是。

　　可她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归处究竟在哪里。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去往哪里是我这次回来最重要的目的。”林惊鹊轻声道：“起码，在我想起一切之前，我不能停留在任何地方。”

　　不知为何，说这些的时候，林惊鹊不敢去看沉青的眼睛。
　　虽然相处短暂，但林惊鹊知道，沉青和绫落是不同的。
　　纵使这两只妖所展露出来的目的都是留下她，可沉青明显更温和，也更加在意她。

　　长久的沉默后，沉青叹了口气。
　　“也罢，你总该去做该做的事。可我真的不放心久离。”

　　久离？

　　林惊鹊终于抬起眼，望向沉青脸上的担忧。

　　“我并非有意挑拨，可小鹊，你毕竟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这些年间外界发生了多少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所侍奉的另一只妖‘信河’曾是月神的眷属。这些年来，他们……或者说他，为了达成信河的目的，明里暗里做过许多事情。其中不乏倾覆族群、夺取至宝，牵连了许多无辜性命。”

　　她顿了顿，眼神忧虑：“他双手沾满血腥，行事莫测。我是怕……怕你在他身边，不知何时便会卷入更大的危险，受到伤害啊。”

　　话是这么说。

　　林惊鹊承认，沉青说得对。她甚至不需要请沉青说出个所以然，也很明白她的担忧。

　　其实他们相处不久，到现在总共还没到七日。说实话，他们目的也不算明确，说是见信河，可那信河至今还没露过面。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走一步看一步。

　　房外，久离和伊恒站在门口处望向桃林。

　　“桃花娘娘真是生怕咱们听不到，讲悄悄话也不掐个隔音决。”伊恒无语，默默跟久离吐槽。

　　久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说的都是事实，确实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可是她在挑拨离间啊！”伊恒愤愤不平，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些：“万一林惊鹊信了她怎么办？难道我们要跟桃林为敌吗？？”

　　久离终于望向他，淡淡道：“你喊这么大声，掐隔音决了？”

　　伊恒：“……”
　　伊恒：“没有。”

　　久离没再理他，不多时伊恒又喊出声：“久离你看！那只小花仙怎么在那！”
　　顺着伊恒所指的方向，早该不见踪影的小花仙不知为何突然正出现在不远处的桃花丛间。

　　他神色惊惶，跌跌撞撞地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嘴里似乎喊着什么。

　　“快跑——”
　　话语断在此处。一道赤色风刃闪过，刮倒连片树木。

　　漫天血雨随之落下，溅在桃花上，叫红更红。

　　伊恒脸上的表情从疑惑瞬间转作震惊。小花仙仍保持着手臂前伸的动作，下一秒便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久离的瞳孔骤缩，他一把将伊恒推向廊柱后方，周身妖力轰然爆发，冰冷的杀气顿时弥漫开来。

　　“血妖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