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妖记

　　赵侑泽回到庄子时，已过子时末，客院内一片漆黑。

　　他将马留在林子里，不远处亮着一个金色的光团，这是他走前点燃的那盏油灯。

　　他利落地翻过院墙，却在落地的刹那察觉出了不对劲：院子太安静了，连细微的虫鸣声都听不见，正屋的门敞开着，随风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屋子里亮着一盏灯，那是赵侑泽点燃的。这是阴灯，只有他看得见。

　　赵侑泽往前走了两步，深一脚浅一脚的异样让他发觉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张恶战，一片熟悉的黑暗中，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灰色光团蜷缩在地上。

　　“当归？”他推开面前歪斜的门板出声试探。

　　与此同时飞快的掏出一张纸符引燃，在外人眼里，符纸就像废纸一样在燃烧，可在赵侑泽的眼中，纸符的灰化为无数片闪着光的雪片，互相缠绕着向那团黑影飞去，将其照亮。

　　黑暗被驱逐出去，一道人形轮廓出现在赵侑泽眼前，正是当归。

　　他的状态极差，面色青白，嘴唇发乌，混身上下都是血，身上的衣服被小塌断裂口的尖刺划破，露出被断木扎穿的小腿。

　　可是赵侑泽看不见，在他的眼中，当归体内的光团忽明忽灭，其中掺杂的青黑色正在逐渐扩大，意图吞噬原本的白。

　　他两步上前摩挲到当归的肩膀，将人扶起来，紧接着将解药塞进了当归的嘴里：“当归？你是伤口裂开了还是又添了新伤？为什么血腥味儿这么重？”

　　“郎君……安姑娘……”当归的胸口一阵刺痛，像被人用斧子生生劈开一样。

　　“她去哪儿了？”

　　“黄芪……来了……”当归的话没说完，就觉得小腹一阵绞痛，一道金光闪过，赵侑泽掀开当归的衣服下摆一瞧，竟是一道禁言符，正隔着肚皮散发着金色的光，而神阙穴的部分已经鲜血淋漓。

　　当归疼得直打滚，恨不得伸手将自己的肚子剖开。

　　赵侑泽脑子里一嗡：父亲派人来了。

　　这种将禁言符顺着神阙穴塞进体内的残忍手法，只有父亲身边的黄芪和官桂会用，他算了算时日，此番出来已经有七日了，当初他承诺三日内便回去，可如今早已超出期限，怕是父亲已经等得不耐烦，这才派了亲信前来。

　　临走时父亲的叮嘱与神态还历历在目，让赵侑泽的后颈立的寒毛根根直立起来。

　　父亲在他年幼时突然变得贪色，完全变了一个人，这么多年，他每一次与父亲相处都会万般小心谨慎。

　　“小泽啊。”父亲原来从不会这么叫自己，可五岁后却给了他这么一个新名字，他声音也从原来的铿锵爽朗，变得不疾不徐、绵细柔和。

　　他笑着望向自己：“替为父去善河村瞧瞧吧，免得江家那老匹夫又生事端。”

　　赵侑泽与父亲站在王府北苑的湖边，湖水映出赵侑泽脸上的冷漠。

　　“我知道你素来心软，可你要记得，家里的事若是让别人知道，你、我还有你的母亲都逃不了一死，”他伸手摸了摸赵侑泽的头，冰凉的掌心令赵侑泽头皮发麻，“如果被人瞧见不该瞧见的，就永除后患，若是你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就让当归去做。”

　　“我明白。”

　　恭亲王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转身离开了湖边，赵侑泽站在原地许久，直到一尾红白相间的鲤鱼游了过来，朝他翘了翘尾巴吐出一串泡泡，才缓了缓僵硬的身体，蹲下来轻触锦鲤的额头。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条锦鲤都比父亲更像父亲。

　　……

　　赵侑泽重新将当归安置好，将灵力灌入经脉，令当归体内的炁已经重新游动起来，中间夹杂的青黑色正逐渐消散。

　　“你先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我在院墙上画的禁止符还在，庄子里的人不会闯进来，我去追黄芪。”

　　当归抓住赵侑泽，艰难地说出两个字：“当心……”

　　“放心，他不是我的对手。”

　　。

　　半个时辰前，收到传讯符的云星和云月，在确认过云簪的安危后，便从镇国公府在洛阳的别院赶到了红袖坊。

　　坊内莺歌燕舞，热闹非凡，两人在荣妈妈的引路下直奔林羡雪的书房，结果在廊上碰了个正着。

　　林羡雪刚盘完账，准备回庄子瞧瞧安澜，她一年到头也不会去庄子上住几回，保不齐有人心大躲懒，万一慢待了安澜总是不美。

　　于是，三人一道往城外去。

　　平日里只有安澜要出远门时才会带上云星与云月，再加上两人不喜交际，凡是别府递了帖子的家宴，亦或者花宴、诗会等等，皆是多懒让安澜带着云曳和云簪去，因此云星与云月甚少与高门权贵打交道，也不曾与数得上名号的书生、商贾、工匠有过照面。

　　不过林羡雪她们倒是见过两次，但都是着女装，如今这般头戴束发银冠、身穿天青色宝象纹襴袍、腰系碧玉鞓带的男装扮相倒是从未见过，而这面若美玉、剑眉星目，任谁瞧见都得道一声好秀丽的人物。

　　因为云星与云月急着见自家姑娘，林羡雪便弃车骑马，赶在子夜关闭城门前出了城。

　　夜晚的山路难走，三人骑得并不快，林羡雪时不时打量着两人：紫檀木簪束发、穿着暗红色石榴纹箭袖衫，围着攒红珠玄色勒帛，面若春花，唇若朱砂，眉似弯月，目如鹰隼。

　　心中不由叹道：果然神仙人物带出神仙童子，饶是百花仙子座下的十二花仙也没这般娇俏可爱。

　　正琢磨着问些安澜游历时的趣事打发时间，眼角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一队黑袍男子骑着马压地飞过，瞧那去向，竟是与她们同路。

　　这让林羡雪忍不住蹙眉：“怎么没听过附近的两个庄子又住了人？不会是来找我的罢？可瞧着也不像林府的人啊。”

　　云星与云月有些好奇：“怎的通路了就一定是找林东家的？”

　　林羡雪道：“我那片土壤适合种麦，但山路崎岖，开垦不易，建国后到现在一百来年就建了三个庄子，其中一处是我的，另两处皆是贵人的，只是其中一位被满门抄斩，庄子被充公后便荒了，另一处去外地就任，拖家带口，只留了四五个看着门户，平日里除了收租子也甚少出门。”

　　林羡雪越思量越觉得不对，拉紧缰绳不由加快了速度：“那三匹可都是上等马，马市上难得一见，依那两户人家的情况，怎么也不会有这样的人物去罢？不行，我总觉得有些不安，咱们快点，抄近路。”

　　这样的提议云星和云月哪儿有不应，纷纷夹紧马肚如离弦之箭般急射了出去。

　　待三人到了庄子，一眼便瞧见翻倒在门前的马车，云星翻身下马查看，心中疑惑：“这般宽轮的马车需得两匹马才拉得动，瞧制式不是姑娘的，但主人绝对是数得上名号的权贵。”

　　那边，林羡雪已经敲开了府门，门房睡眼惺忪，一见郎君回来，瞬间醒了神。

　　“郎君回来了！”

　　夜晚守门的少，只三四个小厮迎了上来，看礼数款段不像是大门户教出来的管事，倒像是刚买回来做杂活的。

　　云月瞧了一眼倒坐房外的墙角处，放着锹、锄、镢、镰等物，上头干干净净没有污泥，不像是干农活的，八成是这些值夜的小厮害怕拿来防身了。

　　山里狼多，有防范心理自然是好。

　　林羡雪领着人往西苑去，路上不忘问门口的马车是怎么回事，得了小厮吴家小少爷被山匪劫了财前来投奔的答案，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人呢？”他问。

　　小厮指了指东客苑：“那两人受了伤，李管事做主让安置到兰亭院去了。”

　　“荒谬！”林羡雪怒道，“我前头说过什么？山里受伤的人除非快死了，否则都是给了银子和伤药便打发了，万不能让人进门，便是伤得重了，也是在门房里包扎好，送他们辆牛车去城里，你们倒好，善心多得没处发了是吧？竟把陌生人往家里带！”

　　见主君发怒，小厮赶忙解释：“也不算是生人，拿着吴家的对牌呢。”

　　“哪个吴家？”

　　“纪云医馆的吴家。”

　　一听这话，林羡雪赶忙调头往东客院去，脚下步伐快，嘴上的语速更快：“去叫人来，你们这群不省心的，引狼入室都不知道！吴家小郎君前个儿在跟恭亲王世子玩儿马球摔断了腿，这会儿还躺在床上嗷嗷呢，哪儿爬得起来！”

　　云星云月一听这话，暗道不好，难不成是冲着姑娘来的？连忙就往西苑赶，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呢，东客院中突兀地传来一声巨响，夜空的宁静被瞬间撕裂。

　　云月朝云星使了个眼色，让她去西苑寻姑娘，自己则随着众人奔去东客苑，刚穿过盘山廊步入院内，她的眼神便锐利如鹰，迅速扫视四周，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动。

　　“在前面院子的屋脊上！”多年练就的眼力让云月轻而易举捕捉到了那道身影，正从屋脊上纵身一跃，翻出围墙。

　　紧随其后的还有一道熟悉的倩影，这抹倩影让熟悉她的林羡雪和云月心中骤然一紧，同时朝门外奔去，临到墙根时，云月速度半点未减，直接踩登而上，单手攀住青瓦后，凭借出众的臂力和腰力翻上墙头。

　　而林羡雪平日里根本不挪窝的，哪里会什么轻功水上漂，直接被高墙拦住了。

　　“李岩呢！”林羡雪怒吼道。

　　“在这儿，在这儿，”庄子的大管家李岩擦着冷汗拨开人群小跑过来，“郎君有何吩咐？”

　　林羡雪一把拽住他的领子，将人拎到自己面前：“去把兰亭院的客人给我找过来！”

　　“是是！”

　　然而，不过几息的功夫，李岩又跑了回来，一张布满褶皱的脸已经缩成了苦瓜样：“郎君，这门……门打不开！”

　　林羡雪蹙眉，拨开李岩几步来到院门前，手刚摸上门板，就感受到一箍冰冷如雪的灵力流动：“禁止符？”

　　林羡雪虽然无法修习术法，但在换骨的那两年里，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安澜曾手把手让她体会过当灵力绘制成符阵时，各种各样的流动变化，这样的灵力波动，是禁止符没错，比安澜画出来的更有力。

　　“林东家！”云星跑了进来，扫了一眼四周，问，“我妹妹呢？”

　　林羡雪：“安澜追着一个黑影翻墙出去了，她也出去……”

　　话还没说完，云星便直接扒住墙上瓦片，双脚在墙上一蹬，双腿与身体绷直，于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利落地翻墙而出。

　　林羡雪深吸一口气：“把兰亭院围起来，一有异动直接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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