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你的礼物

　　第二天，赵明澈选择顺着周晨风，她会在单向玻璃外看着她。

　　进审讯室前，赵明澈笑了一声，听起来是苦笑。

　　盼盼看到自己一个人进审讯室的周晨风有些好奇。

　　“怎么就你自己？她在外面偷看？”

　　周晨风笑笑。

　　“我觉得可能是正大光明地看吧。”

　　盼盼安静了一会儿，今天她很配合，不打算朝着周晨风冷嘲热讽。

　　“她不让你离我那么近，是吗？”

　　周晨风顿了一下，今天赵明澈唯一的要求就是周晨风的手还能碰到警铃。

　　周晨风摇头：“是不许我离桌子那么远。”

　　盼盼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真可惜，不然我就搬到你跟前。”

　　盼盼安静了几十秒，她的声音又变得轻盈起来。

　　“昨天的问题呢？”

　　周晨风心里有些不安，她知道赵明澈在看她，她也知道赵明澈不想让她这样回答。

　　但她也知道她自己的答案，她在审讯室被盼盼质问的时候就想过，就算她不是警察，只是周晨风，她也一定会帮她。

　　“是我。”

　　盼盼沉默了很久，她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片刻，她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她看起来很遗憾，好像错过了许多好东西。

　　“那个死人被抓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很恶心。”

　　盼盼低着头，没有看周晨风。

　　“我整夜整夜做噩梦，我梦见被害的那个女孩是我，我梦见我跑都跑不掉，然后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不是那个女孩，我是那个死人的女儿。”

　　“那时候就有人指指点点，不过没人真对我怎么样，我还能去上学，刚开学没多久，我一个朋友都交不到，我觉得也没关系，毕竟没有人想跟那种人的女儿一起玩。”

　　“……然后过了几个月，那个死人彻底变成死人了。我当时很高兴，我觉得……他死了应该就好了吧？应该就结束了，我只要把高中读完，无论考上什么我都会离开的，去我能去的最远的学校，彻底离开这。”

　　盼盼开始啜泣，周晨风一下想起了那个视频里穿着校服，贴在墙上发抖的盼盼。

　　“然后，钱进峰就出现了，是吗？”

　　盼盼颤抖着点头。

　　“他一直追着我拍，我上学、放学……他会找很多人来堵我。他拿着镜头，没人敢拦他，然后那个女孩的爸爸一直哭，他指着我骂，他说我怎么还敢去上学，他说他女儿也眼看就上高中，为什么那个死人的女儿可以好好活着。”

　　“有时候遇到警察，警察会赶他们走，但是那个女孩的爸爸就会说警察包庇凶手，不许他申冤。钱进峰会拉着这些人离开，然后等警察看不到的时候就继续堵我。”

　　“后来那个女孩的爸爸就不跟他们一起过来了，但是……他就天天发短信骂我，诅咒我。”

　　“可他最近又来了，”盼盼呜咽着，“他总是敲门，后来就开始砸门，砸窗户，要我出去赔他的女儿。”

　　周晨风递给盼盼纸巾，她听到低低的一声谢谢。

　　“有时候我受不了就会报警，但不等警察来他们就逃走了。”

　　“‘他们’，是吗？”

　　盼盼红着眼圈点了点头：“好多人……看热闹的，觉得好玩的，还有好多……觉得我做错了要替那个女孩惩罚我的……”

　　盼盼说着笑了起来，然而笑容很快瘪了下去，她抿唇，委屈地看着周晨风。

　　“我不知道我怎么办，他们好像知道我几点去哪里，我很害怕，感觉很丢人，我每次从学校大门走出去就害怕，只要超出警察的视线范围我就害怕……”

　　周晨风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继续问：

　　“是因为这个不去上学了吗？”

　　“……因为我同学，他们打我。”

　　“什么？”周晨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的同学？他们打你？”

　　盼盼破涕为笑，说得轻松，她似乎已经不介意被打过了：

　　“你想想看啊，已经知道那个死人是什么罪名了，钱进峰还在发我的视频，那个女孩的爸爸那么痛苦，你不觉得我可恨吗？为什么那个女孩丢掉了性命，那么可怜，我却可以继续上学，还假装没发生什么。”

　　周晨风看着盼盼，心里拧成了一团。

　　那哪里是给那个受害女孩申冤，就算不愿接触盼盼又怎么至于打她，这简直就是给校园暴力找借口。

　　“后来我就不上学啦。”盼盼冲周晨风笑笑，“不上学之后，我觉得我要不在家当陈耀龙的保姆好了，但我妈骂我不上学就出去上班，然后……我不上学之后……我不穿校服了开始……就……”

　　盼盼握紧了双拳，她咬着牙，反复了几次都没能说出口。

　　周晨风替她开口：“言语骚扰，跟踪，甚至想对你动手动脚，是吗？”

　　“……”

　　盼盼反复深呼吸了几次，总算说出口：“一开始只是骂我，用手机拍我，甚至说我也应该被……应该……被……”

　　“我知道，盼盼，继续说吧。”

　　“从有人开始说我也应该被……之后……就……”

　　盼盼回避了具体内容，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额头上很明显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脸颊有些苍白。

　　周晨风起身给盼盼一杯水，看她喝下后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盼盼的眼神一直黏在周晨风身上，眼睛几乎一眨都不眨。

　　“就这样过了几乎三年？”

　　盼盼点头，她的手有点抖，纸杯里的水在跟着晃动，溅了几滴出来。

　　“那个人死了之后不到半年我妈就走了，她说她出去打工，然后剩下的事……就都只有我自己了。”

　　盼盼擦了一下眼泪：“那个猥琐男，我十几岁的时候就遇到过他，我还上初中，我听到我背后有个男的好像在借卫生纸，我转身就看到……”

　　“他就说……我是他……他说他那些恶心的短信……他说这是……追求。”

　　周晨风不由得皱起眉，她眼看着盼盼的脸又苍白了起来，又想起龚池那些短信内容，难以想象还是未成年人的盼盼怎么能忍受四年的时间。

　　“没报警吗？盼盼？”

　　盼盼看着周晨风摇头：“我妈不准我报警，她说丢人，她说这是我自找的。”

　　这怎么会是盼盼自找的。

　　周晨风觉得有股火憋在胸口，想起于贝华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只觉得愈发愤怒。

　　“他看到那些评论下面有人……说那种话，还会说我……说我不……”

　　盼盼说不出口，她磕磕绊绊地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片刻，盼盼自顾自说了下去：“那个拉皮条的天天叫我跟她走，一开始骂我，说我天生就……把那些视频下面的评论发给我看，说钱多，说我妈不要我了，说我可能跟她去当……那个，日子肯定会更好过……不会有人再拍我了，她甚至直接把我的号码给那些……那些客人！让他们直接打电话给我！”

　　盼盼自嘲一笑：

　　“我当然知道我妈不要我了，我早就知道了，但一直到她拉黑我之前，我都告诉自己，她不会不要我，不然为什么还给我打钱呢。”

　　“她肯定会回来接我，她肯定……她至少在外面会用到我，会想起我。”

　　盼盼抬起头看着周晨风：“你想知道的就这么多，我每天都是……被那个猥琐男偷窥，发短信，被那个拉皮条的发短信让我入伙，被那个女孩的爸爸发短信诅咒，被一群人拿着手机拍，听他们‘感谢家人的礼物’然后对我开黄腔，想碰我，家里墙壁上被乱涂乱画，被扔垃圾，偷快递……”

　　盼盼说完自己笑了。

　　“哇，就为了这点事我就杀人了？还是我不会讲故事，一点都不精彩？听着我真是……我真是……”

　　周晨风看着盼盼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一双眼睛微微发红，双肩颤抖起来。

　　突然，盼盼崩溃地大哭起来，她含糊不清地在哭声里尖叫、倾诉，那些模糊的句子飘进周晨风耳朵里像是一把把尖锐的刀，不断凌迟着她脑海里那个盼盼。

　　那个穿着校服的盼盼，几乎被千刀万剐，一路在痛苦中选择了忍耐，直到她总是绷紧的那根弦骤然炸开，她用了最极端的方式为自己报仇。

　　“我、我每天都觉得为什么我闭上眼还能睁开……我几乎每天都想睁开眼之后发现这一切都是我做梦！可我有时候睡不着，外面有人骂我，在墙上写字！他们故意把垃圾扔在我家跟前，可我……可我……”

　　“我、我自己扔不掉……我扔不完！我拿不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那些小孩骂我，在我家墙外面写字，我根本没办法……我报警了，可他们不承认是自己写的……后来监控都坏了，旁边的人也不开监控，我报警也没用……”

　　“我不想出去上班，我不想出门，我就想待在家里，可那个男的会偷窥，他还会故意贴着窗户对着屋里说话！”

　　“我不能出门，我又不能回家！我出门就会有人拍我，想要从我身上赚钱！我回家就会有人骚扰我！所以我才半夜出去散步！因为这个时候我趁着夜色偷跑出去没有人会看见我……”

　　“我恨死陈耀龙了，我恨死他那个样子，可……可我……可我那些时候甚至会觉得……会觉得他叫我‘姐姐’的时候……竟然我很庆幸，庆幸有个人拿我当我自己！”

　　“我杀、我杀人的时候，那个男的从我身后跑过来的时候，我立刻就决定一起杀了他！就是他带头让小区里的小孩骂我！就是他往我家墙上写字！”

　　“那个女孩的爸爸把我家的门和窗户都……砸了，我没有钱……我自己换不了，我只能用胶带和木板稍微遮一下！结果那个男的就从缝隙里偷窥！”

　　“我……我睡到半夜……我觉得有光好亮，我就发现……发现……那个男的从缝隙里看我……手机开着灯。”

　　“我没办法，我只能躲在卫生间！我甚至还在想自己冬天怎么办……现在已经很冷了，风直接就会从那些缝里吹进来……”

　　盼盼声音低了下去，她痛苦地嚎叫，声音低到藏进了哭声中：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如果要我偿命给那个女孩，为什么不能直接杀了我！我愿意把命赔给她！为什么……没人来拿……”

　　“一定要我自己来？就一定要我自己来这么做吗！我害怕……我害怕，我没办法，我害怕出门，我害怕醒过来，我有时候连睡觉都害怕，我怕自己中途醒了发现自己身边全都是摄像头，我……”

　　盼盼不再说话，审讯室里只有她的尖叫声和哀号。

　　周晨风焦急地按了警铃，可盼盼不愿意配合任何人离场，只好现场给她吃了药，先让她平静下来。

　　“周晨风？”

　　“我在，我在这。”

　　盼盼抬起头迫切地寻找周晨风的身影。

　　看清周晨风在自己身边，盼盼的手努力想要触碰周晨风，周晨风靠近了一点，让盼盼抓住了自己的衣服。

　　包括赵明澈在内的数名警察都在盼盼身侧，可盼盼似乎忘了自己不想说给他们听，只是抬着头，崩溃地抓住周晨风，看着她的眼睛，眼泪顺着她的脖颈没入衣领。

　　“我在想为什么天气这么冷，我睡不着，我每天早上起来看到的余额都越来越少，我不想工作，我不想出去工作，我想过买张票逃跑，可是我能去哪？我去哪能不被认出来？”

　　“我一天一天看着我的手机慢慢充不进去电，我看到小区贴了交暖气费的公告，周晨风，我知道天气只会越来越冷，可是现在那个车库连风都挡不住！下雪的时候我能去哪？我去跳楼，还是我答应那个女人，去找个暖和的地方？”

　　“我想报警，但是我成年了！我不是小孩……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我还有我妈，她还给我钱，你知道我多想我现在刚十六岁！我妈跟我失联了，我是孤儿！这样我就能……我就能有个地方……”

　　周晨风腰间的衣服被盼盼死死抓在手里，恍惚间，好像某个夜晚，她送盼盼回家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抓住了她的衣服。

　　“我想，如果这样……”

　　盼盼浑身滚烫，她死死地抓着周晨风，无论怎样拽她，她就是不松手。

　　“那就……都去死吧！我根本没想过自己该怎么办，我觉得所有人都要去死！都去死！为什么我们本来都是邻居！为什么他们现在恨我成这样！为什么他们让那些小孩欺负我！为什么他们偷我的快递！他们都应该去死！”

　　“一个……一个愿意帮帮我的人都没有……但你也不帮我！”

　　周晨风心跳漏了一拍，看着盼盼绝望地看着自己，好像被彻底抛弃了。

　　“我看到你的时候，我还在想，我许愿成功了？结果，你不是来帮我的……你去救他们！你救别人！你不愿意帮我，你跟所有人一样觉得我做错了，我才是坏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其实记不清当时我干什么了，我……我记得我当时快恨死你了，我觉得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不帮我！你不是会先帮我吗！为什么现在你也抛弃我了！”

　　周晨风伸出手，她轻轻摸了一下盼盼的头。

　　盼盼愣住了，她松开了周晨风的衣服，绝望地捂着脸哭泣。

　　“那天晚上我在等你，我想等你过来，等你过来送我回家的时候，你肯定会多管闲事，你会问我怎么了，你会问我要不要帮忙……所以我等了很长时间，我在等你过来，然后告诉你我明天过生日。”

　　“看你一直没有来……我想，我去警局找你？我觉得你肯定在那，就算不在那，你在睡觉，也会爬起来回到我身边，就因为我很需要你……”

　　“那你……为什么没去呢？为什么没报警？我肯定会到你身边的。”

　　“……”

　　盼盼沉默了，她擦了一下眼泪，依然忽视了其他人，只看着周晨风自己。

　　“我好后悔，周晨风，我好后悔那天晚上我没说自己怕黑让你送我进去，我告诉自己，你可能不会多管闲事，所以我才在那里等你。”

　　“我回家路上想……我想……不会有人帮我了，就算是你也不会帮我，我不值得别人帮我。”

　　“盼盼……”

　　盼盼冲周晨风笑：“我的生日愿望是，我想回到你送我回家那天晚上，我要让你送我进小区，你肯定会看到我好可怜，你肯定愿意可怜我，你会帮我的，你肯定会。”

　　紧接着，盼盼的眼泪落了下来：“我不记得我杀人的时候在想什么了，我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在做梦，我还以为我杀人是假的，因为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我以为我的愿望成真了……可是……”

　　“对不起，我不应该……我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对不起、对不起，周晨风……”

　　周晨风伸出的手被赵明澈打了回来，她意外地看着赵明澈，那张同样被触动的脸上却矛盾地流露出无端的冷漠。

　　盼盼安静了下来，看守所警察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周晨风看着她被子弹击中的那条腿踉跄了一下。

　　“周晨风，你猜猜我怎么知道你名字的？”

　　赵明澈生拉硬拽也没能让周晨风离开，她松开手，闭着眼睛站在门边，沉默地等盼盼说完。

　　盼盼露出牙齿，她笑得甜甜的。

　　“我被按在地上的时候，我在缝隙里偷看你，我听到其他警察叫你了。”

　　盼盼一顿，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现在还觉得我可怜吗？我杀完人之后，你还觉得我可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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